第三十二章
1
一年一度的春汛如期而至。
古钟喜欢把崇河这条河与长江对比,这样一比,古钟的印象就鲜明了,如果说长江是一个沉稳的中年汉子,那崇河河就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如果说长江是一个腹有诗书的大学者,崇河河就是一个刚进大学门的天之骄子。看着崇河河披荆斩棘,吞吐着山石树木滚滚奔流,古钟心头涌动着到木排上去的冲动。
去年冬季开始,郭勇做的事就是收购木材,他偶尔来看看古钟,把古钟手头积攒的工资拿去,告诉古钟收购木材的数量。他神秘地对古钟说,只要桃花水发,我就把山里木头卖掉,你就可以得到钱了。古钟说自己想与他一起放排,郭勇坚决拒绝,说,这不是你做的事,你等着拿钱就是。
一天深夜,古钟听见房门被敲响,问是谁,外面人答应了,他听出是郭勇的声音,赶快摸着打火机点燃煤油灯,开了门。
郭勇全身透湿,呆呆站在门外,古钟把他往屋里让,从箱内找出一套衣服给他换了。古钟提提开水瓶,还有水,用一个茶杯倒了给郭勇喝。
郭勇用毛巾擦干头上的水,怔怔看着古钟说,我们的树被没收了,钱打水漂了。
古钟的心被揪了一把,自己一共给了郭猛260元钱,那可是牙缝里省出来的,怎么打水漂呢?
初春的夜晚,寒气凛冽,郭勇打了几个哆嗦,古钟赶快叫郭勇躺被窝里去。
郭勇静了一阵,说,我整个冬天就是买树,一共收购了20个方。我想,卖给林站,每个方挣不到10元钱,如果偷过检查站,送到山外去,一个方就可以挣20多元,于是一棵树也没卖,就等着桃花汛的到来。这几天汛期,水猛,我趁着深夜赶着木排下水,到检查站时,见灯熄了,狗也没叫,我就大胆去推检查站设在河面上的木排杠,没推几下,河岸上几个人就亮起手电筒大吼大叫,要捉偷过杠的。想到你的钱都在我手里,我拼命用肩膀顶、用双腿压,想把我们的木排漂过去。那些林站的也不要命,一手拿电筒,一手提着竹竿就从排杠上过来抓我。看看实在没办法,我跳进水里逃走了,木排被他们收缴了。
就在这么一个晚上,就在惊涛骇浪的河中,郭勇经历了怎样的搏斗,古钟想想就知道。他想怪郭勇,你收了树到林站卖木材就行,为什么贪图挣钱多去偷运呢?现在鸡飞蛋打,本钱都赔了。幸亏还跑得及时,如果被林站的抓住,冲着20立方这个数量,就该坐牢。只是,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可以看见郭勇的嘴唇打着颤,估计是河水冻的,不忍心说他。
郭勇说,我自己的本钱亏了不要紧,想到你两百多元钱在我这里,那可是你一份一厘攒着的,本来想给你挣一点,现在却要赔光,我当时想把林站的人打倒水里去,看他们人实在多,知道打不过,我就跳水跑了。古钟说,幸亏你没打人,不然偷运木材加妨碍执法这两个罪名就叫你蹲几年牢房,钱去了,还可以挣,只是我们要正大光明挣。
这钱难挣,郭勇说,你知道多少山里人在砍树时残废了身体,又有多少在水里滚的人最终还是斗不过水,死在水里。我今晚命大,保全了身体,能活着与你聊天,我高兴的。古钟听见一向乐呵呵的郭勇说起这些话,不由得沉默了。
山林间传来夜鸟的哀鸣。
已经是深夜,古钟与郭勇毫无睡意。煤油灯结起一个大大的灯花,古钟用一枝铅笔捅捅,灯花掉在桌上。古钟说,你去外面打工吧,我在广东那边看见到处是工厂,到处建高楼,都会要人的,你身强体壮,做那行都能找点事,自己聪明些,还可以找到发展机会,我觉得比呆这里好。你想想,这样天天砍树,卖树,山上的树总有被砍光的时候,到那时怎么办?你年轻,要为以后的日子着想。郭勇说,我也厌烦了这种生活,想带老婆出去跑跑,自己文化低,就去工地上做,苦是苦,也算见了世面,比呆山里强。去年过年时节,我在渡口遇见了樱子,人变漂亮了,披着长头发,穿着花短袄,紧身裤,两个耳环亮晶晶的。她说自己已经在广州打工,广州与家里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要郭勇去看看。
古钟调侃郭勇,你那时是不是对她有意思?郭勇说,就是心头喜欢,故意去逗她,不过现在见了她,我可是不敢看,我与她不是一个档次了。古钟安慰郭勇说,你只要出去了,一定会活出新的人生。
郭勇说,我就想去挣钱,我挣到第一笔钱,就还你给我买树的钱。你那么相信我,我不能把你的钱打了水漂。
2
春天总会给人无限希望,就好像那些冬眠的竹林,看着叶子黄了,竹竿清瘦。可是,一场春雨悄然过去,大地萌动,笋子就像赶约会似的争先恐后顶开泥土,展露调皮或羞涩的容颜,倩倩袅袅挺立在风雨中。
古钟了解到的好消息有两个,一是崇河要修建电站了,二是乡中心小学要扩建,新设初中年级,教师在原有教师中抽调,少了再从山外补充。
古钟是适应了煤油灯的日子,有时感觉,煤油灯的昏黄透着暧昧,是山岚一样的意味,这样的深山该是煤油灯大显身手的境界。只是,人总会有点虚荣,在百多年前出生的电灯已经成为落后与文明的温度计,哪个地方如果还照煤油灯,给人的感觉好像哪个地方还是神秘的非洲大地一样,别人看你的目光就大有深意了。
崇河水利资源丰富,只要有资金有技术,完全可以修建电站解决电力需要。古钟了解到,电站修在乡政府上游3公里的雷公嘴,修建设备已经用木排拖到了现场,技术工人已经进驻,按估算,明年夏季就可以发电了。
至于就地招收初中生的安排,古钟了解到完全是自己那次斗胆向县委书记建议的结果,县委书记回去后找了教育局长商量,教育局长说,崇河每年升入初中的就是20来个,不到一个班,完全可以就地安排,只是,学生虽少,教师配置却不能少,崇河能教初中的不多,要新分配几个进去,把科目开齐。县委书记说,我们要算投入成本,更要算政治账,如果能让深山孩子多读几年书,就可以加快山区经济社会建设。
自己会在小学还是初中年级任教呢,古钟考虑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听安排,初中就那几科,如果能安排自己教一定能拿出好成绩。他也想过,假如初中部的教师全由外地调进来,自己还是教小学,会不会被山外同学误解,认为自己活动能力太差,太随和,太好揉捏,怎么办?要不要找找向校长表明自己想教初中年级的想法呢。他思考一番,否定了,如果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去牺牲自己的自尊那太低贱了,不值得,什么事还是随意吧。
果然,向校长有一次神秘地告诉古钟,下年办初中班,我是对江组长提出过由你担任初中一年级语文科任教师的,江组长说有一个大专新毕业的要分配到我们学校,学中文的,为了照顾他情绪一定要安排他教中学。古钟隐隐觉得一丝愤怒,但是很快遏制了,他拍着篮球说,谢谢校长,我没意见的,教小学还是初中都一样,我没意见,一溜烟往球场跑。
这个春天不寻常。
古钟写了一篇《山里有个青年叫木生》的小说,木生家庭贫困,生于深山中的木生对一草一木有着奇特的爱好,把她们当自己的朋友兄妹;只是为了生存,他必须砍伐它们,每次他的刀砍下去,他听见她们的哀求声、哭泣声。他扔下刀,躺在地上看被砍的树,那个新鲜的刀口就像流泪的眼睛。想到爹躺在床上需要钱买药,想到娘还在等钱买盐买米,木生重新提着刀……
北京一个杂志的编辑看了稿件很高兴,写了封信给古钟说,整个小说人物鲜活、细节生动、韵味十足,只是主题偏了,要知道,保护森林是国策,但是这个小说充斥着对伐木者的怜悯,是在为伐木者辩护。编辑建议修改,说只要把主题纠正过来,这个小说完全可以发表。
古钟回了信,信中讲了几个崇河山民的故事,他谢谢编辑的建议,欢迎编辑到深山体验生活。至于那个小说,被他放进抽屉存好,就像封存好一份记忆。
3
古钟第一次代理的是离婚案件。
他是为林站一个叫小红的女人代理的。
小红是福原乡枫树坳人,今年才22岁,长得白净,俊秀,见人很怕生,整天低着头。她的老公外号叫山猪,身体粗蛮,留络腮胡,33岁,是山外人,林站职工。两个人相差这么大怎么会走到一起呢?古钟听人议论说,牛牯以前在家里是有老婆的,只是挨不过山猪的拳头,好歹离了婚。即使离了婚,山猪已经放了话,我家的女人看谁敢接回家,今天接,明天我就到他家放火。弄得他前妻呆在娘家没办法。待到林站上班后,山猪不甘寂寞,借口到村里购树,其实是专门去瞄女人,看过几个村,一眼瞄上了小红,隔三差五往枫树坳跑,今天送米,明天送油,后天送布料,哄得小红家人开心了。一次,找一个机会把小红拖进了屋后的枫树林里生米煮成熟饭,面对哭哭啼啼的小红,山猪说自己单身,找到你是要你做老婆,别人高兴还来不及你哭的是哪般?小红一听,镇静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抹干净眼泪,蹒跚着进屋。山猪淫邪地盯着她屁股,哼着小调跟在后面。
小红收拾几件简单的衣服,简简单单与爹娘说了几句,丢下目瞪口呆的家人,跟着山猪出了枫树坳。隔几天,山猪带着小红进了枫树坳送去200元钱,说是彩礼钱,结婚以后再说。
小红原以为跟了山猪是上了天堂,谁知是进了地狱。5年来,她尽心服侍着,是保姆,是情人,而山猪只要有一点不开心就拿她出气,折磨她。前几年,小红以与山猪结婚的美好远景勉励自己,忍气吞声,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山猪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面对她的哀求,他不变的是冷冰冰口吻,这样不好吗,哪个敢说你不是我老婆?小红知道他是不愿意结婚了,尤其是不时听到他在哪里哪里又好上了一个女人,她决心离开这个男人,寻求过上健康的生活。山猪知道她想法后,笑了,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看看谁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跪地上磕三个响头。
身心受到伤残的小红曾经想躲回家,那个贫穷却能遮风挡雨的家,谁知,只要她一回家,爹娘最多留她吃餐饭,饭后就催着她回林站。小红躲进厨房,非得要帮娘洗碗。娘眼含热泪抢过小红手里的碗说,碗我洗,你快点回去吧,我们惹不起那个凶神恶煞。每一次,小红都要哭哭啼啼拖着娘的手,娘边哭边使劲推着她回去。旁边,是叹气的父亲和低着头的弟弟。
小红想过死,她在山上把脖茎套进麻绳圈套里、当着许多人的面跳进汹涌的崇河,却都被人救了。这样做的后果是招来更野蛮的摧残,山猪边折磨她,边气急败坏地说,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死了,我以后怎样找人结婚,你这个山薯货,凭什么要与我结婚?
几次抗争,磨砺了小红的斗志,她找林站负责人,找乡政府干部,找区机关的领导。她声泪俱下地控诉,坦然地展示手臂上、大腿上甚至胸脯的瘀滞伤痕,她重复最大的一句话就是:就是死,我也要离开山猪。大家一律表示同情,表示愤慨,表示支持,结果却“黄豆子年年黄,黑豆子年年黑”。
古钟深切同情小红的遭遇,他花了一个晚上的功夫,写了一份《起诉书》,原告为小花,被告为牛牯,在陈述事实后,起诉书请求按照《婚姻法》“无效婚姻”和“禁止暴力”原则解除小花与牛牯非法同居关系。
怎样把起诉书交到小红手里呢?直接去找她显然不行,牛牯知道了不找自己拼命才怪,自己被那个牙齿事件惹得发毛,可不想惹“起诉书”事件。想了许久,他找借口家访到了枫树坳,到了小红家。
小红的弟弟认识古钟,问古老师来家里有什么事吗?古钟说是为了小红的事来。小红的爹摇着头叹气说,我姑哩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以为攀上公家人有轻快饭吃,谁知是进了牢里,如今想出来,哪个有本事帮她呢?古钟把起诉书拿出来,给了小红弟弟,交待他送姐姐,找区法庭送了,法庭会受理的。小红的爹拿过几张纸怀疑问,它真管用么?古钟暗暗问自己,起诉书事实清楚,适用法律正确,应该能帮助小红解脱苦海,但是,影响法庭判决的因素太多,到底结果怎样,自己也不能确定。如果给以他们过高的期望,结果却不理想,就会伤害他们,自己虽然提供的是义务劳动,但是有可能好心办坏事。因此,最好回答含糊些。
古钟说,只要小红送到法庭了,即使暂时离不了婚,估计以后山猪不敢再折磨小红了,你们试试看。听了这话,小红一家感谢不已,做娘的早已经抓了只鸡,缚了腿,要送古钟回学校吃。古钟坚决推辞,跑着离开小红家。他想,自己帮助小红也是有私心的,实际是借她的案件检验自己学习法律的成效,这可不能与小红家人说。
以后的一段日子,古钟到林站溜达的次数多了,他一时听到“山猪被他老婆告了”,一时听到“山猪老婆在法庭上脱了上衣,奶子又白又大,上面满是抓痕,山猪骂他不要脸,要打老婆,结果被警察反绑双手压在地上”,一时听到“法庭判离婚,山猪不同意,法官说如果他再去纠缠小红就捉他坐牢”。每次听到这些,古钟就竖起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再用心找山猪,见焉焉的,没了往日精神,就猜到他的日子不好过。山猪的日子不好过,小红的日子就好过了。
果然,有人说,小红走了,还是拿着自己几件衣服,看样子蛮开心,说再也不会回山猪身边了。
古钟知道,自己参与的第一场诉讼胜利了,这是法律的胜利,也是小红的胜利。这预示着自己将在法律代理这条路上扎实走下去。
郭勇来信了,说自己在广州找到了工作,给一个工地挑砖块,很累,不过来钱快,估计做两个月就可以把木材没收的损失挽回来,手里有了钱,他就会请假回家送给古钟。他还说,老婆在工地替工友煮饭、洗衣服,钱不多,不过生活得很开心。
郭勇还说,那次带老婆逛街,经过一条小巷,好像看见了樱子。樱子一闪进了旁边的一个发廊。到底是不是樱子呢,自己想看个究竟,店内有几个袒胸露乳的女人招着手要自己进去玩玩,急得老婆使劲扭着郭勇的胳膊,郭勇无奈走了。
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樱子呢,如果是她,怎么会进了发廊呢?郭勇在信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