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我就怕父亲。
在我6岁那年,父亲用巴掌重重地击打我的头,一连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更着力。痛感以麻木的形式印刻在我的记忆里,岁月已难以将它抹去。我上高中那几年,常常因为解题解得头脑麻木,这时,儿时那种无与伦比的痛感像镂骨的阳文,清晰可见。我会下意识地抱着头,像儿时那样躲避父亲挥舞过来的拳头!
姐姐现在回忆那场痛殴,还惊悸不已,最后总结的是这么一句:“弟弟,那时候,你叫得真是比挨杀的猪还刺耳惊心啊。”
这一次重量级的挨奏给我留下的记忆最不深刻。其实,较之轻点的体罚,几乎天天都有。这些,我都挺过来了。比挨打更让我感到恐惧的是父亲的语言暴力。在他看我不顺的时候,往往出言不逊:
“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再不听话,拿锄头把你挖成二截!”
“还贪玩,我打一个坑,把你活埋!”
……
父亲用我们本地的方言说出这些的时候,总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夜里,我常常扪心自问:“我到底是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直到十七八岁,我还隐约相信儿时母亲对我的搪塞之语:“你是妈从后山那棵最老的栎树蔸里捡回来的。”因为受苦受难太深,十几岁的我便过早地给自己下了道死命令:以后生了儿子,我绝不打骂他一下!
即便挨打受骂到了那种地步,我也没有恨过父亲,只是惧怕,甚至听到父亲的声音,都心跳加速。
上高中后,我在县城住校,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减少了,渐渐地,惧怕之情如黄昏后的天光渐淡渐无。望着日渐与他齐平儿子,父亲对我的打骂开始收敛。但是,父子之间仍隔着疏疏淡淡的一段距离,怎么也抹不去。
真正让我改变对父亲的看法是在我20岁那年的一个旋涡。
那年十月,我南下求学,因为秋汛,村里村外,一片泽国。进村出村,只能依杖小小的简易竹排。撑排到通往抚州市的公路上,必须横跨抚河的支流汝河(在我们那儿叫北港),也不知怎的,河里危机四伏,旋涡不断。
就在父亲撑排送我之前,我们亲眼看见一个同村的汉子被旋涡卷入抛出,身上挂伤多处,胳膊上血流不止。我怕了,对父亲说:“爸,咱不去了,等水退了,再走吧!”父亲却没事儿一样,说:“咱怕什么,说不定,我们不会碰到旋涡呢!”
竹排横过汝河,父亲脸色突变,上牙紧咬下唇,脸上肌肉紧绷,双手紧握竹槁,目视前方,异常镇定。在河中央,我们还是遇上旋涡,父亲一把跳入河中,高喊:“宏仔,蹲下,抓牢!”父亲用竹槁抵制旋涡的吸力,拼命地将竹排推出旋转的势力范围。
我被巨大的洪水吓哭了,高喊:“爸——爸——”却不知怎么去帮。
最后,父亲拼尽全力,游到靠近河边柳的地方,抓牢柳枝,才彻底地摆脱了旋涡。他累得气喘吁吁,排上竹排,冲我嘿嘿一笑,旋涡中,我终于明白父亲的二字,这个曾打我骂我的男人,居然可以为我流血,为我付出自己的生命!
可我明白得太晚,第二年初春,父亲因患心肌梗塞,突然撒手西去。在他的床头,留下当年他因获“五好战士”而奖到的一本记事本,上面记录我南下上学所借亲友的钱数,也记录了父亲每一次打骂我之后,他内心的悔恨与痛苦。在那本卷角泛黄的记录本上,几乎每一页都留下父亲写下的二个字:制怒。
是啊,父亲有高血压的宿疾,容易动怒,脾气暴躁。他也不想打骂我啊,只是难于控制,难于把自己平息到常人的平和。那些年,父亲一直在另一种旋涡——种来自内的无法控制的情绪旋涡中强撑,想逃离打骂儿子的习惯,却无法做到,苦如黄连是他的内心。
想起父亲,便想起他那次旋涡中的奋争,想起他穷尽一生在向自己的情绪旋涡抗争,这个对我恩重如山情似海的男人,用父爱刻下人间最美的诗文,让我受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