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张旭与怀素并称,但其狂草的风格却不尽相同。单就形体而言,张旭草书喜肥笔,线条偏于丰肥圆劲,厚实饱满,连绵回绕,极尽提按顿挫之妙;怀素则喜瘦劲,笔力纵拔,字里行间轻重缓急,节奏分明,极富动感,点画看似分散,实则笔断意连,字与字、行与行甚至隔数行都可以互相呼应。而从书法的审美上看,张旭书法黑胜于白,以力量见长;怀素书法则白胜于黑,以品位取胜。究其原因,有人认为是怀素以蕉叶练字的经历深深影响了其书风,芭蕉叶滑不易着墨,很可能影响了怀素草书中乍干乍湿的笔触特点。但如从二人的精神取向看,则可能会有更深一层的体悟。张旭一生以道家为取向,怀素则天机参晤、一心向佛,人生取向对书法的影响应该是潜移默化的。细细品来。张旭的书法贵在豪放,如道士仗剑,呼风唤雨;怀素的书法则贵在神韵,像高僧参禅,出神入化,“墨气纸色精彩动人,其中纵横变化发于毫端,奥妙绝伦有不可形容之势。”
“颠张狂素”的书法风格体现了草书“书者。如人也”、“书品即人品”的书法理论:狂放不羁者,其书豪放飘逸;沉稳成熟者,其字凝重圆润。正因为二人将精神气质契合于书法创作之中,才让笔下的字纸墨生色、神韵横飞,而二人的风华同样千古流芳。
颜筋柳骨
继欧阳询之后,真正将楷书艺术发展到顶峰的是盛唐的颜杲卿和中唐的柳公权。
颜真卿(709—785)是经学大师颜师古的五代从孙,其祖上颜之推曾因撰写儒家的修身法则《颜氏家训》而称名于世。
神策军碑(楷书)颜真卿的传世书迹很多,碑刻、拓本、真迹共有70余种,著名的有《颜勤礼碑》、《东方朔画赞碑》、《麻姑仙坛记》、《祭侄文稿》、《争座位帖》等。作为一代艺术大家,颜真卿在师从张旭的基础上又汲取了王羲之、王献之、褚遂良、欧阳询等人的笔法。他融篆隶笔法于楷、行、草之中,结字饱满,筋力丰厚,化瘦硬挺秀为丰腴雄浑,骨力道劲而气慨凛然,人称“颜体”。如行草书《祭侄文稿》。安史之乱,颜真卿的堂兄颜杲卿壬常山郡太守,贼兵进逼,太原节度使拥兵不救,以至贼兵城破,颜真卿与子颜季明罹难。事后颜真卿派长侄泉明前往善后,仅得杲卿一足、季明头骨,因此悲作此书。此书通篇使用一管微秃之名,以圆健笔法,有若流转之篆书,自首至尾,虽因墨枯再蘸墨,墨色因停顿初始,黑灰浓枯,多所变化,所有的竭笔和牵带的地方都历历可见,一气呵成。书法作字向有“字如其人”之说,颜家一门忠烈,大节凛然,精神气节泼于纸上,其中删改涂抹,正可见颜真卿为文构思始末、书写时的起伏情怀,胸臆直抒,所以字字神采飞动,名势雄奇,姿态横生,天然妙成。正像欧阳修在《集古录》中所说的那样:“颜公忠义之风皎如日月,其为人尊严、刚正,像其笔画。”由此,元鲜于枢评此帖为“天下第二行书”。
尽管颜书真行俱佳、诸体兼备,但真正代表“颜体”风格的,还是其著名的楷书碑刻。由于颜真卿端庄严肃,极为适于碑刻铭文,所以当时的官宦人家办丧事,无不争相请他撰写碑文。正因如此,他所留下的碑刻甚多。在这方面,其46岁时撰写的《东方朔画赞碑》、63岁时撰写的《麻姑仙坛记》、71岁时撰写的《颜勤礼碑》分别可视为“颜体”酝酿期、形成期、完善期三个不同阶段的代表作。其中尤以后者人书俱老、风范绝佳。此碑全称《唐故秘书省著作郎夔州都督府长史上护军颜君神道碑》,是颜真卿晚年为其曾祖父颜勤礼所写的神道碑。碑的四面均有文字,现保留三面,共计921字。与前代诸家相比,碑文用笔极其讲究,富于变化:提则轻如游丝,按则重如坠石,横则细而不断,竖则粗而有力;起承转合,笔笔有法,点横撇捺,画画有度。与前此各体相比,碑文的结字极具章法,富有创意:外圆内方,外柔内刚,方正平直,上密下疏;大字促之令小,小字展之令大,繁字不显其乱,简字不嫌其单。这种独特的笔法加上独特的结构,便形成了“颜体”独特的艺术特征和美学风貌:雍容大度的气势、端庄厚重的品格、浮雕般的立体感。通过这一作品,我们既看到了一种温柔敦厚、非礼而勿动的行为法度。又感觉到了一种至大至刚、凛然不可侵的人格尊严。毫无疑问,这法度和尊严是缘于他长期浸染儒家文化的结果。
在唐代书法史上,如果说张旭的狂草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六朝以来阴柔俊美的书风。那么颜真卿的楷书则以沉稳凝重的法度取代了“二王”清秀婉约的规范。黄庭坚评论道:“盖自二王后,能臻书法之极者,唯张长史与鲁公二人。”至此,唐代书风为之一变,雄强取代了瘦劲,凝重取代了飘逸,沉稳取代了轻盈,丰满取代了俊秀。、正像杜甫格律精湛而又沉郁顿挫的诗风,显示了唐代虽经“安史之乱”却盛气未竭的精神一样,颜真卿法度森严而又气势张扬的书风。体现了有唐一代虽逾“开元盛世”却又真气犹存的底蕴。
大唐文化瑰丽堂皇,书法艺术名家辈出。初唐有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等;盛唐有张旭、颜真卿、怀素诸人;中晚唐有柳公权、沈传师诸大家。而柳公权(778—865)作为唐朝最后一位大书家,他初学王羲之,后转益多师,精心研习欧阳询和颜真卿的书法,融会贯通,一方面吸收了“颜体”雄健豪强的力量,一方面又避免了“颜体”肥厚雍容的特征,即在“瘦身”的同时强化了“骨力”,结体遒劲,字字严谨,一丝不苟。在字的特色上,以瘦劲著称,所写楷书,体势劲媚,骨力雄奇,以行书和楷书最为精妙。其书法世称“柳体”。他的传世作品很多,以《玄秘塔碑》最为著名,其碑文字迹舒展,笔力劲健,充分体现了柳公权自己所追求的“圆如锥、捺如凿、只得入、不得却”的笔法要求,历来是学书者必临的楷模。
除《玄秘塔碑》享有盛名外,柳公权楷书最精者首推《神策军碑》,行书帖刻则以《兰亭诗》最著名。《兰亭诗》字迹虽较丰肥浓艳,但却骨力清劲,没有半点俗气。他的行书帖刻《蒙诏帖》也很有名气,因帖中写有“翰林”字样,故此帖又称《翰林帖》。其书字体气势超迈,意态昂扬,当时柳公权44岁,正值雄姿英发之际,故其书自是英气逼人。后人认为此帖不仅是柳公权行书的杰作,亦代表了中晚唐的书法风格。
柳公权的书法在唐朝当时即负盛名,他的字在唐穆宗、敬宗、文宗三朝一直备受重视,民间更有“柳字一字值干金”之说,其书体化身万千,流传于民间乃至国外。由于帝王的赏识,他在世时其作品就已极其珍贵。一次,文宗和学士们联句,文宗说;“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一时续联的人很多,但文宗却独赏识柳公权的“熏风自南来,殿阁生余凉”,以为“词情皆足”,并“命题于殿壁”。柳公权遵旨持笔,一挥而就,字体很大,约有5寸,但字字精美非凡,以致文宗赞叹道:“钟(繇)王(羲之)无以尚也。”立即迁他为少师。一次宣宗叫他在御前写楷书“卫夫人传笔法于王右军”,草书“谓语助者,焉乎哉也”,行书“永禅师真草千字文得家法”等29字,令军容使西门季玄捧砚,枢密使崔巨源拿笔,写完后极尽赞赏,且又“赐以器币”。后来,此事传开,大家便都争着向他求字,皆以得其字为荣。朝中的大臣死后,如果碑文的字不是出于柳公权手笔,他们的子孙就被人看成不孝。来中国进贡的外国使臣也都专门来买柳公权的字,这些人在得到柳公权的字以后,送给他许多金银丝帛作为酬谢。但柳公权对财物毫不在意,而对于自己使用的笔砚和收藏的碑帖、图书却十分珍爱,每次使用后,他总要亲手锁好保管起来。
和颜真卿一样,柳公权性情耿介,敢于直言。一次生活放纵的唐穆宗问他笔法,他说:“心正则笔正,乃可法矣。”唐穆宗登时颜色有变,知道柳公权是在借谈书艺规劝自己,但又无可奈何。这就是书法史上著名的“笔谏”。以后的唐文宗为了表示自己生活节俭,竟然穿着破旧的衣裳会见群臣,大臣们一片奉承之声,唯独柳公权一言不发。文宗问他以为如何,柳公权竟然回答道:臣以为为君者重在善于纳谏、赏罚分明、选贤任能、远离奸佞,至于是否穿着旧衣则纯属小事。吓得在座的大臣们浑身发抖,而柳公权则面不改色。
颜真卿自幼受儒学浸染甚深,并怀有“修齐治平”的远大理想。他秉性正直,笃实纯厚,有正义感,从不阿于权贵,曲意媚上,以义烈名于时。据《新唐书》记载:“真卿立朝正色,刚而有礼。非公言直道,不萌于心。天下不以姓名称,而独曰鲁公”,“当禄山反,哮噬无前,鲁公独以乌合婴其锋。”由于颜真卿笃实刚正。敢于直言谏诤,唐德宗时遭到虞杞的妒恶。当李希烈叛乱,虞杞奏请使颜真卿前去劝降。颜真卿受李希烈威逼却坚贞不屈,并怒斥李希烈,终被李希烈杀害于狱中。无论是在官场上的刚正不阿,还是在战场上的身先士卒。直至刑场上的大义凛然,颜真卿以其毕生的行为体现了儒家的忠君理想和人格风范。这种堂堂正正的君子风度表现在艺术上,便造就了垂范千古的一代书风。
也正是这股儒家学者的浩然正气,使得柳公权继承并发扬了颜真卿的楷书艺术,“柳体”与“颜体”齐名,后世并称二人为“颜柳”。颜真卿的书法筋力丰满,气派雍容堂正;柳公权的书法则偏重骨力劲健,遂有“颜筋柳骨”之称。
工笔画与《韩熙载夜宴图》
人物画发展到五代,继承了中晚唐以来的世俗化倾向,题材主要以表现贵族生活为主。顾闳中,江南人,南唐后主时任画院待诏,擅画人物,与周文矩齐名。其唯一传世作品《韩熙载夜宴图》如实再现了韩熙载纵情声色的夜生活,细致描绘了宴会上弹丝吹竹、清歌艳舞、主客糅杂、调笑欢乐的热闹场面,深入刻画了主人公洒脱不羁、沉郁寡欢的复杂性格。这幅作品便充分显示出画家超凡的写实能力和五代人物画的水平。
这是一幅完全凭记忆画出来的记实画卷。画中主人公韩熙载出身北方豪族,博学多才,政治抱负远大,艺术上也颇具造诣,懂音乐,能歌善舞,擅长诗文书画,唐朝末年考中进士,后因战乱逃到江南。做了南唐的大臣。但他眼见南唐国势日渐衰微,痛心贵族官僚人争权夺利,不愿出任宰相,遂纵情声色,不问政事,把一腔苦衷寄托在歌舞夜宴之中,以期自保。南唐后主李煜对之既想重用,又因其北方人的身份而心存疑忌。为打探虚实,李煜便派顾闳中深夜潜入韩宅,窥其纵情声色之景。顾闳中观其行止,目识心记,回来后作《韩熙载夜宴图》呈上。当时。韩熙载之事曾引起不少画家的兴趣,顾闳中的同事,同为南唐皇室画院画家的周文矩也作过同一题材的画,另外,明代著名画家唐寅也摹画过这幅画,但最具价值和艺术魅力的还是顾闳中的作品。
《韩熙载夜宴图》是一幅手卷本连环画,画面共分听乐、观舞、暂歇、清吹、散宴五段,各段之间以屏风、床榻等相隔,但又以之相连,分别呈现出韩熙载与其宾客舞伎们听琴、观舞、休息、分别等情节。
首段“听乐”。夜宴初开,红烛方燃,几案上酒菜罗列,鲜果杂陈,七男五女或坐或立,倾听教坊副使李嘉明的妹妹演奏琵琶。韩熙载盘坐于床,两眼凝视,双手松垂,凝眸注视着演奏者,完全沉醉于琴声之中。旁边,状元郎粲身着朱衣,右手撑床,向前倾斜,左手紧抓膝盖,保持身体平衡。其余宾客,有的垂手,有的抱手,有的侧耳,有的回顾,目光多聚于琵琶弦上的轻盈玉指,仿佛沉浸于优美的乐曲声中。屏后一女子也挤进来欣赏,她一手扶着屏风,会心而笑,而旁边露出红漆阉鼓,引导观者进入下一段。画家把复杂的场面、众多的人物和动荡的气氛,加以高度概括,集中地表现了歌伎刚拨响琴弦、全场空气霎时凝结的一瞬间。演奏者凝神弹奏,欣赏者陶醉其中,双方都呈现出全神贯注而又安详自得的神情。这段虽以弹琵琶的歌伎为主,但构图上依然以较重的色彩和近景来突出韩熙载主人的地位。
第二段“观舞”。描绘韩熙载亲自为舞伎王屋山伴奏。王屋山身材苗条,着窄袖蓝色长裙,背朝画面,侧转脸庞,随着鼓乐声跳起六幺舞。虽只露出背影,但姿态却极为生动。韩熙载穿绛黄宽袍,挽袖执槌,兴致勃勃地击红漆阉鼓助兴,神态自若。韩的门生舒雅手按拍板,打着拍子,韩的知心好友德明和尚不敢正视舞者,拱手伸指,似鼓掌,又似行合十礼,露出和尚参加夜宴的尴尬之态。郎粲倚坐旁观,一面欣赏着舞姿,一面扭过身子去照顾羯鼓。周围人或凝神观舞,或双手击拍,他们击拍的节奏、吟唱的口形以及敲打的鼓点莫不与舞蹈动作相契相合。这番刻画见出画家细致入微的艺术功力。
第三段“暂歇”。写夜宴的休憩场面。午夜将至,红烛半截,宾客散去,喧闹暂止,乐器收歇,杯盘撤下。韩熙载与四位女伎围坐内室榻上休息,一侍女手捧水盆伺候,韩边洗手边和她们交谈,脸部表情困倦朦胧。另有两个侍女正添茶换酒,准备新一轮的宴乐。从韩熙载的表情和洗手的迟缓动作,不难看出主人公真实的内心世界。
第四段“清吹”。韩熙载歇息后,身着白色宽衣,悠然地盘膝坐在胡椅上,微摇绢扇,旁边三位女子随侍。五位乐伎神情闲雅地坐成一排吹奏箫笛。炎热的夜晚,韩熙载不再衣冠楚楚,而是袒胸露腹,衣领也尽量向后拉松。画家通过这些细节,凸显出主人公随意却又孤傲的神态,惟妙惟肖地探触到了人物内心。五位乐伎虽一排横列,但神态各异,达到了统一而不滞板、变化而又协调的艺术效果。作者特别对她们持箫笛的纤指进行了精心描绘。其间只有舒雅仍按板助兴,另一男宾站在屏风旁,回首与屏风外的女子聊天,把观者的目光又引入下一个画面。
第五段“散宴”。时光流逝,宾客们意犹未尽,有的与女伎调笑诉情,有的拥着女伎窃窃私语。韩熙载身着黄衫,手持鼓槌送别客人,暗示夜宴重开、其夜未央。
《韩熙载夜宴图》整个长卷虽分五段,但相互之间景断意连,是种采用连环画形式集中表现一个事件的发生发展过程。早期绘画中也有这种绘画形式,如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也是在一长卷中表现人物的活动,但各自独立,略感生硬、不连贯,缺乏整体统一效果。而《韩熙载夜宴图》在这方面处理得巧妙而自然,全卷构思精密,布局起承转合、错落有致而又和谐统一,以人物的疏密、景象的动静等来调节画面节奏,使得事件进程一目了然,发展状况曲折起伏。卷上并无多余的背景,却巧妙地用屏风和床榻切换时空,完成不同场景间的过渡,将时间和空间不着痕迹地糅合为一。主人公的形象在画中反复出现,却并不使人感到重复单调,这是作者的匠心所在,也是作品的重要艺术特色。全卷五个画面一气贯注,作者每段以屏风相隔,又以屏风相连,前后连续而又相互独立,段落分明而和谐统一,布局有起有伏,情节有张有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