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依在门外站了许久,等那激愤的情绪平复一些之后,这才回到院内。她一进门,就见电脑前的小远在默默无声的抹着眼泪,身边的阿宁不知所措,既心疼孩子,又不敢贸然安慰吓着他,只得小声哄劝着。
“小远怎么了?”罗依走上前问,来到小远身边,掏出手帕递给他。可小远却不敢伸手接,只继续用衣袖抹着噼里啪啦的眼泪。
“下奴不知……”阿宁起身答道,随即咬了咬嘴唇,略纠结了一小刻,复又小心翼翼继而道,“只怕是……您与风华在外争吵的声,略大了些……想必吓着他了。”
罗依闻言一怔,不曾想到,她与风华的争吵声会传到院子里,更不曾想到这声音竟把小远吓哭了。
她的心中一软、心尖一痛,蹲下身子,将手帕放在小远膝头,柔声安慰道:“小远乖,刚才……是姐姐和风叔叔在外面玩闹呢,不要怕哦。”
小远抬起含着泪的眸子看了罗依一眼,心中却并不信她的话。
他是何等敏感的一个孩子,小小年纪早已学会察言观色。他虽听不清、听不懂外面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可他知道,那声音并不是玩闹嬉戏,那是生气、是愤怒,那是让他害怕、惊慌又伤心的声音。
他不懂,为什么罗姐姐和爹爹先前还笑着待他,出了门却又生气。是他不乖,是他错了么?为什么他会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们口中说出——是爹爹真的不喜欢他么?还是……罗姐姐也讨厌他?一颗小小的心儿,盛满了他这个年纪想不通的猜疑和忧虑,可他又不敢开口问,只得接连不断的落着眼泪,犹如一个挂着水珠儿的水晶娃娃,人见人怜。
罗依皱着眉头看小远泪落不止,心中越来越痛。可怜的小远,瘦弱苍白、心理残障,比花比水还要楚楚娇柔——这样的孩子,本该送到温室好好保养,他有这个资本,也有这个权利;这样的孩子,本该去最好的康复学校接受治疗,他不该留在这里,不该让病情继续恶化——此时此刻,罗依才恍然意识到:金牌的意义,不止是送她回去,更重要的是要带回这个孩子,让他重生,让他找回应有的幸福。
“小远……”她轻声唤道,从未想过终有一天,竟能以如此慈爱的柔声与一个孩童说话,“听我说一句话好吗?乖,大胆看着我的眼睛,好不好?”她耐心的循循善诱,让小远抬起眼与她对视,其后复又道:“小远是个男孩子,男孩子一定要坚强,不可以随便掉眼泪的——而且——王爷让你来玩,是希望你开心快乐,如果你伤心了,以后还怎么来找我玩呢?又怎么再看这个狗狗的故事呢?”
小远瞪着大眼睛看着罗依。她的话,他虽是似懂非懂,却已明白:若是再哭下去,就是不开心的表现,回去后主母就不会再让他来,他就不会再见到爹爹,就没办法再让爹爹喜欢他。
“下奴要……开心……要……笑?”小远大着胆子、颤颤巍巍的问,小手紧紧的攥着衣角,仿佛把衣角死死拽住,能驱散些许恐惧的压力。
“是啊,”罗依没料到这孩子竟也能对她说话,欣慰的一笑,随后又鼓励道,“小远出来玩,一定要开开心心才对啊!咱们不要哭了,笑一个,好不好?”
小远点了点头。可他却不知要怎么笑,他已经忘了笑的感觉,便只微微把嘴角上扬了起来,勉强露出了一个挂着泪珠儿的微笑。这小小孩子的强颜欢笑,让人看了,又别是一种揪心的动容。
阿宁在一旁看了,早已是热泪盈眶,止不住要掉下泪来,便赶忙低下头、侧过身去拭泪。
他不做这个动作还好,做了这动作后,脑中当即恍然闪现一盏明灯——这是何等奇怪,先前风华曾劝过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罗管事又说男孩子不可掉泪——如此怪异的言说,大景国从未有过,罗管事自称由外国而来,自不必说,可风华又为何能有这般思想?难道他们早已熟识,并非这几日才有交情?
阿宁越是想,越觉得合理。像罗管事这样一个善待贱奴、宽容仁慈的博爱至善之人,如何能够屈才来到大杂院当一个管事?原来……她是为风华而来!无怪他二人一见如故,无怪风华今日门外胆敢与她争吵……阿宁一边这样默默的想,一边不觉神色也黯然了下来。
原来,风华,是罗管事的人了。
却说罗依安慰了小远一阵子,又陪他看了一会儿动画片,见小远心情渐渐好转之后,这才让他随着车夫回了王府。
送走小远,阿宁继续做他清扫大杂院的工作,罗依则因心情不好回到屋内睡了一觉。
这一觉她睡得浑浑噩噩,辗转反侧,却又沉湎于梦魇中醒不过来。似乎过了很久,朦胧之中,她被外面的大声喧闹吵醒,睡眼惺忪的辨认了好一阵子,才听清原来是门外有贱奴请她出来。
罗依出了屋门,天色已是黄昏。大杂院的前院里,风华双手被绳索吊起,膝盖跪在碎瓷片上,上衣已是血迹斑斑。只见他的头无力的低垂着,头发遮盖了半个脸,俨然已被打得昏了过去。
“出了什么事?”罗依快走几步,向前面监刑的刘管事问道,“为何责罚他?”
刘管事见罗依过来,嘴角不觉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冷笑,随即脸上的肌肉又迅速舒展成一个温和的微笑,对她道:“咳,也没什么大事,是这贱奴在醉花楼犯了错,陈老板找上门来讨公道,自然是咱们大杂院的错,这贱奴必要好好惩戒一顿才是。”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复又向她道,“按例应打他二百鞭,眼下已打了九十多,只是呢……我方才身子突感不适……接下来这监刑,只怕还得交付于你了。”
残阳斜照,映着罗依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刘管事打量了她片刻,轻声问:“怎么,罗管事也有难处?”
“不,自然没有。”罗依赶忙说道,她不希望让刘管事误解,更不希望因这误解给自己还有风华添什么空穴来风的麻烦,她看了一眼依然昏迷的风华,那受刑的场面,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的模样,无一不挑战着她的极限。她暗自咬牙忍了心中那翻江倒海的难受感觉,对刘管事逞强道:“您先回房歇了吧,这里有我呢。”
“好,那我就先躺一躺了。罗妹子去那藤椅坐着吧,茶若凉了,让他们换杯新的便是。”刘管事说道,对罗依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罗依见刘管事离去,便硬着头皮坐到了对面监刑的藤椅上。行刑的恰是刘管事的夫侍,那夫侍见她已开始监刑,随即命左右贱奴拎来一桶浓盐水,朝着风华那血迹淋漓的后背泼了上去。
浓盐水浸入伤口,绝非常人所能忍受。昏迷中的风华只觉背后一阵凌迟般的难言剧痛,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残酷的拉回到现实。那切割肌肉、烙烫血脉的感觉,疼得他忍不住仰起头来发出一声惨叫,捆绑的胳膊本能的负痛抖动挣扎,膝盖因挣扎用力,皮肉又扎入瓷片几分,鲜血无声的顺着瓷片的棱角流到了地上。
风华睁开眼睛,看到了坐在对面藤椅里的罗依。他迷惘的眨了眨眼睛,一时以为自己看错了。是她?是她在为他监刑么?他又将眼睛努力睁大了些,是的,没错,是罗依……是那个曾照顾他、关心他、呵护他的罗依;是那个将人人平等、人性至善灌挂在嘴边的罗依;是那个大杂院所有贱奴都私下敬仰不已的仁义管事罗依……那个他曾以为善良的女人,如今却和刘管事一样,站在高高在上的前方,冷眼看看他受到皮鞭抽打的苦楚。
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又是多么……真实。
什么男女平等、什么至善至尊,亏他曾将真心真话交付于她,亏他与她曾度过那么多促膝长谈的和美夜色,亏他以为她是个千载难逢的知己……她可以给他种种美好,却也辱骂他不配做小远的父亲,更能无动于衷的看着他受刑。
风华忽而觉得自己好傻,觉得自己真是活该。他已被德王爷欺骗过、刺伤过,他本已不再相信女人,可为何却又重蹈覆辙?
背后又袭来狂风骤雨的鞭打,那根带着倒刺、以金属挂钩包裹鞭梢的牛皮鞭,毫不容情的抽打着风华已体无完肤的后背。风华的身体不自主的随着大力度的抽打左摇右摆,他的后背已痛到无以复加,可他的心却更痛、更苦、更伤,他恨、他悔、他自嘲、他更是寒心。
只是他不知道,坐在藤椅上的罗依,眼下也是煎熬万分。
幸而斜阳西下、光线昏黑,她逆着光坐,这才没让下面的人看出她身体颤抖、满眼都含着泪水。皮鞭已经打了十来下,虽不及刘管事所要的二百记,但打足一百也已经够了,她已不能再忍、不能再装了。
因而,当那夫侍举起的胳膊又要落下时,她站起来喊了停。
呼啸的皮鞭戛然而止,院内一片萧瑟寂静。风华疼得仰起头复又低下头,不停的吸着凉气,闭着眼睛,嘴角抿成苍白的线条,克制着那几乎要呼之欲出的呻吟,可见背后的痛苦已经快要冲破他忍痛的极限。
罗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下午的愤慨早已被满腔的心痛所替代。她兀自沉默的站了一阵,竭力把眼泪都逼回眼眶,让情绪恢复得正常一些,努力让旁人看不出她的端倪,这才来到风华跟前,对他低声说了一句:“若你……肯认个错,另一百下,伤好再打。”
她没办法免去这场刑责。罗依并不傻,她自知与风华的走得这样近,那刘管事早已看在眼中,否则如何会今天要她来监刑?她不能再惹麻烦,所能做的,只有让他说句软化,先缓一口气再作计较。
风华抬起眼来,静默的与罗依对视着。
有那么一刻,只是极短的一刻,他希望看到她眼中应有的怜悯、看到她应有的不忍、看到她应有的泪光、看到他期盼看到的那一丝柔情,哪怕一丝也好——可他却看到她冷静的眼眸、从容的面庞、施舍的神态,最后一点的希望,也熄灭落空,他不觉轻轻的、无奈的摇了摇头——罗依啊罗依,你我好歹也交心长谈这么久,难道只因我落入风尘,你就学那德王爷一样,如此铁石心肠了么?
他痛得闭了闭眼,眉头微蹙,复又睁开眼来,凝视着她,轻声却也清楚的对她道:“下奴……无错,下奴不需您的假仁假义。”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很轻,罗依站得离他极近,实际上除了她,旁人怕是听不到的。可这一句话,却依然让罗依的脸瞬间滚烫通红、颜面扫地,她一番好心为他,却被他称为假仁假义……他为何如此刻薄,只因她下午指责他自轻自贱,他就要以此回击她?
罗依眉头一蹙,眸子冷淡了下来。
亏她一心为他着想,可他却还怨恨她下午那一番斥责,如此让她下不来台。好一个“傲骨”风华,他这一身的倔强傲骨,不用在该用的地方,却竟然只用于挑衅她的权威、挑战她的自尊——罗依很想问风华,如果面对刘管事,他还会说这番欺软怕硬的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