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识得自己认错了人,虽是甚觉尴尬,却也放下龙心来,只是口中狂笑道:“万金之躯?哈哈,豚犬不如!”
独目宦官起得身来,喘息了半日,才平息了喉间的齁声,语声平静的道:“皇上不须烦恼,天塌下来有众人顶着,还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么?”
昭宗皇帝听独目宦官出语惊人,又向独目宦官瞧了一眼,涩声道:“劝人是劝不得心的,朕如此处境、如此遭遇,能不烦恼么?”
“皇上,事在人为,老奴便可为皇上分忧。”
“什么?分忧?你是说你可为朕分忧么?”李晔猛然坐起龙体,龙目又向了独目宦官瞧将过去,但见他鼻涕、口水直流,腰弓似虾,头顶光秃秃的已然不见一毛,双腿细如麻杆,且是身子颤微微地发抖,想到如此“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之人,竟然发出如此气吞山河的豪言壮语,龙心之中顿觉好笑,却又笑声不出。皇上如此憋闷了半日,方冷笑道:“瞧你如此模样,也能为孤家分忧么?别寻穷开心了!你又是何人?”
独目宦官张了张干瘪的老嘴,笑道:“皇上,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皇上莫要‘门缝里瞧人——将人看扁了’!老奴辛奎倒真想为皇上效忠。”
皇上龙体由地上直跳而起,又瞧了辛奎一眼,龙口启动,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龙口来,只是问道:“辛奎,你入宫几年了?”
“回皇上,老奴自幼便在宫中。”
“咦,怪哉,辛奎,朕如何便识你不得?”唐昭宗诧异道。
“皇上,奴才乃是一个不起眼的下人,怎能轻易便见得皇上之面?便是皇上见过奴才,又怎会引起皇上注意?”辛奎老脸浮上微笑。
“倒也说得是。”皇上龙首点了数点,又问道:“辛奎,识得朕为何烦恼么?”
“皇上可是被梁王气的么?”辛奎压低声音道。
“辛奎放肆,不想活了么?”昭宗皇帝见自己声色俱厉,只怕吓坏了辛奎,又放松了一下语气道:“辛奎,谁人不识梁王乃国之栋梁,朝廷重臣,功高盖世,你如何便敢诽谤于他?莫不成是因为梁王斩杀宦官,令你记恨于他么?”
“哈哈,皇上莫要将奴才想象得如此一文不值!”辛奎大笑一声,又道:“皇上,宦官与世上各类人等一般,亦是有好人、坏人之分的,自是不可一概而论的,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者,便坚决该杀。且是朱温所杀之人均与老奴无关,老奴怎会替他们说话?朱温滥杀无辜,老奴心中虽也气愤至极,却也不会诽谤于他,老奴只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而已。皇上,朱温此时已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了,皇上又何必为他遮掩?皇上日后便不想过上几天平安的日子了么?”他说了这些话,却已然累得咳嗽起来。
李晔见得辛奎慷慨激昂之态,又听他说得如此入骨三分,心中却也感动,尤是听到“平安的日子”几字,心中却似打翻了五味瓶,诸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他沉思片刻,叹声道:“辛奎,非是朕胆小怕事,不想除掉朱温老贼,只是怕朱温老贼权倾朝野,势大遮天,若是不慎,出了差错,丢失性命事小,毁了祖宗的基业,李晔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了么?是以朕便不得不谨慎行事了!”皇上龙颜上浮上一丝笑容,又道:“辛奎,你道能为朕分忧,想是胸中有甚锦囊妙计的了?”
“皇上,奴才一个不中用的下人,哪有什这策那计的?”
“哼哼,辛奎,如此说来,你前时所言,不都是些废话了吗?”昭宗皇帝大失所望,不禁龙心微愠,不待辛奎说完,便截口打断道。
“皇上好急的性子,奴才还未说完哩。”辛奎笑道。辛奎独目圆睁,射出一丝亮光来,大声道:“只是皇上当事者迷,竟然忘记了一人了,此人定能为皇上效忠!”
“辛奎,却是何人?”昭宗皇帝一下子来了精神了。
“李克用。”
“辛奎,沙陀人骁勇善战,倒可一用。”昭宗皇帝点了点头,旋又摇头道:“只是李克用与先皇有些过节,只怕李克用不肯为寡人效忠了。”
“皇上,汴州封禅寺一役,李克用被朱温所害,不唯丢掉一耳,面容被毁,且是‘鸦儿军’全军被歼。如此深仇大恨,李克用能不报么?皇上若以诚相待,解说当年先皇之事,并陈说利害,老奴以为,那李克用是会遵奉朝命的!”辛奎面容一肃,庄声道。
皇上神情一振,大笑道:“辛奎,如此,寡人便试它一试,看那便如何?功成之后,寡人倒要好好地封赏于你了!”
辛奎笑道:“皇上,你看老奴如此模样,还能活得几日,还能干些什么?老奴要封赏何用?只要日后不挨饿受冻,不死无葬身之地,老奴也便心满意足了!”
“钦差大人到!”一声吆喝,直入帐中。
“甚么鸟钦差?本酋长并非唐朝皇帝之臣,而是沙陀族酋长,何人敢在本酋长面前自称钦差?快与本酋长拉出去斩了!”杀气腾腾的喝叫声传出帐外。
却听帐外一声宏笑声传进帐中,一人大声道:“哈哈,李节度使,本大学士若是畏刀避剑、惧油锅怕沸鼎,还敢到此处来么?李节度使虽是沙陀人之尊,却也是李家的河东节度使,仍为唐皇之臣,怎能不遵奉朝命?且是本大学士来此,李节度使便能断言对李节度使未有好处么?”
帐内沉寂片刻,威严的声音便又想起:“传了进来!”“来”字未落,便见得一位丰神秀逸、气宇轩昂的年老文士踱进帐来。
年老文士才入帐门,便向了帐内仔细地瞧将起来,却见一个满面疤痕的胡人端坐正中,身材甚是高大,且是缺了一耳。年老文士见了高大胡人,疾忙拱手道:“阁下想来便是李节度使了?本大学士有礼了。”
高大胡人自见得年老文士的神采,心中便已然赞赏不已,火气便消了不少,面色亦缓和了许多,于是问道:“你又是何人?到此何干?”
“本大学士刘允章。”
“可是当年上书唐朝皇帝李漼、道是国有‘九破’民有‘八苦’的翰林大学士刘允章么?”高大胡人听得“刘允章”三字,身子竟不由自主地由座上猛然站起,面上亦一扫肃杀之气,拱手道:“原来是三朝元老刘老学士到了。本酋长失礼之处,还请刘老学士担待则个。”又对了身旁的兵丁喝道:“还不快与刘老学士看座!”
高大胡人道“国有‘九破’,民有‘八苦’原是如此的。刘允章在唐懿宗朝时,便入了翰林,成了大学士了。刘允章才入翰林,便上书皇帝,道:‘臣启皇上:当今天下,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朋党乱争,以致国有‘九破’、民有‘八苦’。终年聚兵,此‘九破’之一也;蛮夷炽兴,‘九破’之二也;权豪奢僭,‘九破’之三也;大将不朝,‘九破’之四也;广造佛寺,‘九破’之五也;贿赂公行,‘九破’之六也;长吏残暴,‘九破’之七也;赋税不等,‘九破’之八也;食禄人多、输税人少,‘九破’之九也。官吏苛刻,‘八苦’之一也;私债征夺,其二也;赋税繁多,其三也;所由乞敛,其四也;替逃人差科,其五也;冤不得理、屈不得伸,其六也;冻无衣、饥无食,其七也;病不得医、死不得葬,其八也。因国有‘九破’、民有‘八苦’,天下百姓,哀号于道路,逃窜于山泽,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长此以往,天下必乱,民不聊生。皇上须逐宦官,用贤臣,励精图治,中兴社稷。“
唐懿宗见得刘允章之书,龙颜之上,却也瞧不出是喜是怒来,只是传旨道:“宣刘允章御书房见驾。”
刘允章见皇上单独召见,虽是识得定是为自己上书之事,却也识不得是祸、是福,只得忙忙的去御书房见驾。刘允章见了皇上,见礼毕,便立身于一旁。
皇帝指了指一个锦座,示意刘允章坐下。他待刘允章坐好身子,龙口启动,不急不缓的道:“刘爱卿之书,寡人已阅,所言倒也并非无理,只是有几事,寡人须问你一问。”唐懿宗以龙目瞧了刘允章一眼,肃声道:“刘爱卿,你道国有‘九破’、民有‘八苦’,他事寡人便不须说了,寡人只问你怎的便说‘权豪奢僭’?‘广造佛寺’又有何不好?”
刘允章见皇上虽是喜怒不形于色,语声之中却已然显出不悦之意了,心中暗道:“如何?来了吧。”却也不惧,当下拱了拱手,从容奏道:“回皇上,这‘权豪奢僭’么,臣不愿多说,只用二件事情来证明之。其一,由朝廷到官府,但为有权有势者,无不大肆兼并土地,一时之间皇庄、官庄、私庄、寺院庄田遍布全境。臣不必说宰相韦宙在江陵有‘良田美产、最号膏腴’,仅一个庄园里便屯积稻谷七千余堆,不是正因为此故,韦宙才被皇上御封为‘足谷翁’的么?亦不必说宰相杨收‘田产遍于四海’;更不必说其他官吏‘多置庄田广修宅,四邻买尽犹嫌窄’了;臣只说那些侍奉皇上和管理宫廷事务的宦官,偌大的一个京畿之地,其甲宅名园、上腴之田,便有大半为其所侵占。”他瞧了瞧皇上龙面上的颜色,见皇上面沉似水,心中一抖,旋又平静下来,徐徐续道:“其二之事,臣便要大不敬,说一说皇上您了。皇上不近朝臣,不谙外事,将朝事一委宦官,自己专事宴游。皇上每月间,便是大宴,不也是要设十数次之多的么?小宴更是不计其数了。仅殿前,皇上便供奉了乐工五百余人,专司宴中的乐事。皇上每次出游,内、外扈从者浩浩荡荡,不达十万之众么?他费不计,仅此十余万人的酒食费用,所须钱财之众,便是微臣不说,皇上龙心之中不也是雪亮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