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外景地是高密县南部据城河镇的泊子村,村南是一片沟壑纵横的丘陵。在这里种了50多亩高粱,基本上拍摄一些大场面,如群众演员600多人扮演百姓,县文化剧团30多名男演员饰演鬼子,“罗汉大爷”被扒皮就在这里,百姓被逼着来到杀人现场也在这里,拍摄完毕,几乎50亩高粱都被踩倒,自然是颗粒无收。第三个外景时在高密西南王吴水库岸边的一个农户家。张艺谋把这家农户改成烧酒作坊,基本上是照搬的高密大洼“大槐树”牌的白酒作坊。后来,为了拍摄需要,张艺谋又在银川市郊镇北堡搭了另一个造酒作坊。后来又加了第四个地方,就是高密西部峡山水库,当地村民在水库边上种了一些高粱,地很肥,高粱自然长得好,就在那里拍了“炸军车”、“我奶奶死”等戏。
电影的演员也是张艺谋精挑细选的,姜文那时候刚刚和刘晓庆演完《芙蓉镇》,算是有了一定的名气。巩俐呢,还是个只拍过一个电视短片的大二学生,巩俐算是标准的山东传统美女,“上宽下窄满场脸,浓眉大眼高鼻梁”,还有十几个配角,来自五湖四海,加上在高密找的一些,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形象土,年龄不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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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夏天,《红高粱》在山东高密开拍了,当时订的名字是《九九杀青口》,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一是因为高密村里每逢九月初九开始烧锅做酒,二是“青口”就是有着“青纱帐”之称的高粱,“杀”自然就是指的日本人的残暴行为。分镜头剧本《九九杀青口》中,颠轿、野合、最后杀鬼子的戏扭合在一起,放大了传奇性,莫言说,当时他看过导演工作本,觉得自己认为精彩的内容都被删掉了,剧本里的东西,莫言觉得不精彩。看完样片,莫言才觉得震撼,觉得有强烈的色彩冲击,认为自己的文本对“红色”有很多渲染,而这定然给了张艺谋很多启发。后来,片名改成《红高粱》,没有人否认,那时候的张艺谋是个充满激情和才华的导演,才有了把小说精神高度提升的电影《红高粱》。
张艺谋和他的电影给高密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张艺谋以前是干摄影的,现在当起导演来,一点也不含糊。电影要赶进度,主要是怕高粱成熟,一旦成熟就失去了青纱帐的韵味,整个摄制组进入戒备状态,起早贪黑,饭无定时,为了赶时间,导演亲自上阵,搬器材,换位置。围观的百姓说,“不是个活”、“有孩子不让他干这个”。
影片伊始,就是“我奶奶”出嫁的戏码,这场戏,最有特色的就是颠轿。电影中的喜轿就是高密传统的轿子,情形也跟过去差不多,就是抬轿子折腾新娘,要是夫家和娘家给的赏钱不够多,新娘子糟的罪就更多了,颠哭了、颠吐了是很常见的事情。而轿夫在路上跟新娘子插科打诨也是常见的。
老谋子这个陕西人,对黄土有着天然的喜爱,所以当时剧组拉了十几卡车黄土,铺在路上,拍摄的时候,在演员后面用铲子扬。即体现了巩俐的风尘仆仆,又体现出高密的韵味。莫言说:“这个情节在我小说中也是浓墨重彩,张艺谋又夸张了。”拍这戏之前,演员们先体验生活,就是巩俐坐在没穿轿衣的轿子里,轿夫和吹鼓手穿着破破烂烂烂的衣服,抬轿子,整个过程中,一帮光膀子的光头男,每个人都是苦哈哈的,因为日头实在毒。还偏偏要晒那么黑,为了晒黑还特别去游泳,除了晒黑,就是锻炼身体。巩俐呢,为了拍戏她每天做的事情就是3件事,坐轿、骑驴、挑水,坐轿是左右颠、骑驴是上下颠,这样一天下来滋味如何呢?巩俐用微笑回答了,可见当时的小姑娘日后能成名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她很能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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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酒了,“我奶奶”要嫁给的麻风病人,家里就是做酒的,另外,酒也成为“我奶奶”和“我爷爷”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酒还连接着罗汉大爷,酒还是莫言熟悉的邻居单家的营生,可以说有着天然的亲切感。莫言说:
“村子里就有3个酒作坊,每到春节的时候,就有许多车来拉酒,那时候满村里到处都散发着酒香。”
电影中的“十八里红”酒闪耀着红红的颜色,丝毫看不出小说中的酿酒的秘方是一泡尿。其实,莫言早就有言说,高粱酒不可能是红色的,只能是透明的。的确,又不是山东的红葡萄酒,怎么能是红色的呢?电影中详细展示了酒的酿造过程,“我奶奶”还忍不住下手自己尝试一番,我也见过酿酒的过程,看着酒慢慢出来,尝一口,甘甜辛辣,就打从心眼里觉得奇妙,酒糟堆在一起,看到米的精华都进入那些清清的酒中,就忍不住感谢上天的馈赠。电影还展示了“敬酒神”的仪式,赤臂的壮汉们把酒喝完,然后把碗打碎,体现了山东高密人的豪气,也就是有这这样豪气的人民,才会在“罗汉大爷”死后,连“我奶奶”这个女流之辈都会说出“给罗汉大叔”报仇的狠话。
“我奶奶”的扮演着巩俐给张子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的演员生活基地是高密县王吴水库管理所,张子照在这里认识了巩俐。当时,他去给演员送锻炼身体的单杠,其实就是两节一米多长的自来水管。张子照在张艺谋的引见之下认识了巩俐,巩俐一笑还有两颗动人的小虎牙。张子照初次见面就献了殷情,说巩俐长的像“山口百惠”,巩俐既高兴又娇羞,那时候的巩俐并不健谈,说不上几句话,就以微笑结束了。小说中的“我”是由小演员刘继扮演的,是个西安的小演员,他和巩俐这个戏中的“娘”形影不离,到了戏外,他见到巩俐也叫“娘”,巩俐也答应,巩俐还从北京带来一些小点心来贿赂刘继,刘继拿着那些小点心显摆道:这是俺娘带来的。
拍摄中,1987年暑假,莫言回去看过一眼,很多人都赶这个虚热闹,但都失望而归,拍电影一点也不好玩,半天拍不出一个镜头,莫言带着自己的女儿看了一眼,就没再管这个事。不过,莫言倒是认为那高粱种的太少,因为干旱,长得也不好,拍出来也“捉襟见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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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春节期间,当莫言在高密东北乡的供销社仓库写作的时候,在供销社工作的一个堂弟,拿着一份报纸说,《人民日报》副刊整整一版——《<红高粱>西行》,说的是电影《红高粱》在第38届西柏林电影节获奖的经过,“这是中国第一次在世界三大电影节上得奖”。他回北京之后,在火车站,就听一个小伙子吼:“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那时候,满大街皆唱这东西,甚至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但他走进演讲的会场,听众们唱的就是这首“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这一声吼,其实代表了老百姓的心声,莫言那一代人,从下生起,就被教育谨言慎行、看脸色行事,《红高粱》这种粗野的艺术风格,跟姜文用他并不专业的嗓音大吼“妹妹你大胆往前走”一样,都成为压抑的释放。
《红高粱》之后,老谋子不断变化着他的合作对象,莫言认为,老谋子好的电影都是从小说改编的,比如改编自苏童小说《妻妾成群》的《大红灯笼高高挂》;改编自刘恒小说《狗日的粮食》的《菊豆》,改编自余华小说《活着》的《活着》,改编自陈源斌小说《万家诉讼》的《秋菊打官司》……一旦老谋子想要抛开小说,自立门户的时候,他的故事就苍白了,他变得不再追求思想和艺术,也不去展现自己的人生理念了,只是他在商业票房上,常常满载而归。莫言说:
“不同的是,早年他在官方舆论的批评声中成长,如今他在民众的骂声中赢利。”
莫言对于电影改编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就是“一部长篇小说改编成一部电影肯定要放弃很多东西”。小说里人物众多,情节复杂,可时间一般就有90分钟,也就是说,“小说改编成电影,实际上是一个选择的艺术”,莫言心目中的小说人和物,到了电影中还是有差别的。比如“我奶奶”,莫言觉得应该是个比较丰满的中年妇女,可巩俐那时候就是个小姑娘。高粱是红的,电影中是绿的,高粱酒是白的,电影里是红的。这些细节的差距也挡不住精神上的契合,小说里面“那种张扬个性、追求个性解放”的精神传达了出去。
漫长的电影缘分
莫言通过《红高粱》“触电”,这是开始,远没结束。老谋子就和莫言有过几次不成功的合作,比如改编自莫言小说《师傅越来越幽默》的《幸福时光》。这电影之前,还有被弃用的几个剧本,都是老谋子这个念旧的人想要和莫言叙叙旧,再合作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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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初,老谋子找到莫言,说想要一个大场面的农村题材剧本。莫言说,大场面肯定要和战争相连,老谋子说,不想拍战争,莫言说,那就水利工程吧,“文革”时期兴修水利,十几万农民在一起,“几万辆独轮车,几千辆马车、拖拉机、老婆、孩子齐上阵”,这场面不够大吗?老谋子说,他可调动不起这么多农民。莫言就说,自己在棉花加工厂做过,三年呢,每次到了棉花收购,人们就排起了长队,马车、小车、合同工,各种职业的人,而且这厂里的工人也被加工了,来的都是有门道的,思想汇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绝对天翻地覆,何况还能恋爱呢?在雪白的棉花上恋爱,在棉花垛里挖出通道恋爱,还可以争风吃醋,建立家庭,还有工伤事故……莫言觉得:
“我当时替张艺谋想,你拍完一个鲜艳火爆、张扬狂放的《红高粱》,接下来拍一个苍白的、冰冷中含着温暖的、压抑的《白棉花》。”
这是多大的反差啊。老谋子那时候也觉得很好,况且他也在棉花加工厂做过活。还嘱咐,别写成剧本,他要小说。莫言可不这样想,他不自觉地把主角想象成巩俐,情节想象着张艺谋怎么拍,尽管张艺谋从来没说让巩俐演主角。写完草稿后,莫言拿给张艺谋看,老谋子说,现在不让拍“文革”,另附上伍佰元,作为酬劳。莫言知道这是委婉的借口,要是想拍,可以把背景改成抗日战争,日本人收了棉花要加工,工人们在里面搞破坏,或者偷偷运给八路军,不是很好嘛?可是,老谋子就是没拍。莫言至今还认为这是张艺谋的一次失误,如果拍了《红高粱》再拍《白棉花》,应该是很大的艺术成就。
后来次剧本被周晓文看重,要拍,他从母亲那里借来了3000元,把版权买下了,莫言颇为感动,可还是没拍成。再后来,就让台湾导演买去拍了。
几年后,老谋子又找莫言,这次想拍楚汉战争。莫言就写了《英雄·美人·骏马》,这次是投资方的原因,也没拍成。这个题材被香港的一个导演拍了,老谋子再没拍过,莫言以为,他看过的关于“楚汉战争”的电影都没自己写得好。这本子也没浪费,被莫言改成了话剧《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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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老谋子找到莫言,说自己在北京飞去上海的飞机上看上了《师傅越来越幽默》。莫言就问,你对什么感兴趣,是反映的社会问题呢?还是工人下岗?老谋子说,他对破公共汽车在荒凉的小山包上,对那冷僻感兴趣,就让莫言改,莫言就说,你自己改吧。老谋子就找到了鬼子,鬼子那时候在广西风头正劲,但改完之后,作品就已经面目全非了,莫言表示理解,在影视改编上,他总有分外的宽容。老谋子就让莫言给意见,莫言给了16条,比如,鬼子在剧本里加了一个盲女,一群好心人伪装成顾客,来光顾她,大家都是活雷锋。莫言就建议这个设计成复仇的故事吧——
“盲女瞎了,但是听觉、嗅觉极灵敏,盲女实际上是利用她的嗅觉和听觉寻找杀父仇人。”
给人按摩,变成了寻找杀父仇人,莫言觉得这个很有看头,但都被老谋子否定了,理由是广电总局通不过。
2003年,莫言跟霍建起合作过电影《暖》,那电影的原作是小说《白狗秋千架》。当时,霍建起改编了湖南作家彭建明的《那人那山那狗》,在日本走红,而莫言的小说在日本也比较畅销,日本投资方就想让这两个人强强联合,选了小说《白狗秋千架》,这小说是80年代中期,莫言在川端康成的《雪国》里找到的灵感:
“一只黑色壮硕的秋田狗,站在河边的一块踏石上舔着热水。”
这给莫言带来画面感,于是有了小说《白狗秋千架》,小说的第一句就是:
“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
这也是莫言第一次提到“高密东北乡”、“纯种”的字样,从此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成了“高密东北乡”的国王。或者因为这点“相同”,莫言的这篇小说被日方看重,想拍成像《那人那山那狗》一样的文艺片。霍建起也同意,就向电影局报拍吧,结果,有个官员不待见,估计那官员对莫言的小说本身就不待见,奈何日方一直坚持,霍建起的口碑也不错,电影局终于答应了,顺便提了很多修改意见,莫言觉得这些意见都可以接受。比如《红高粱》里,男女主人公是在高粱地里恋爱,可《白狗秋千架》是让主角在在高粱地里生一个不哑巴的孩子,这当然不会被同意拍摄。况且,主人公是独眼,带着四个哑巴,这很有损中国残疾人的形象啊,怎么社会主义新中国这么多残疾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