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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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一个高密东北乡农民的叛逆——莫言的作品(18)

“他躺在炕上,咧破嗓子似地叫:亲娘呀,难受死了……难受死了……一边吼叫,一边抓胸擂头,还用那双大脚,轮番蹬踹间壁墙。”

七叔又是死板的,不想村里的“地富反坏右”摘帽子,还跟国民党军官刘九叫板;七叔有革命精神病,对自己的革命史总是挂在嘴巴上,被四婶说:

“听听吧,大侄子,你七叔是小老鼠日大骆驼,专拣个大的弄”。

可七叔还是说:

“想当初,小平同志和陈毅同志就在一个炕上办公,我去给他们送信时,小平同志还赏给我一支烟卷呢!”

七叔的儿子又被写成怎样的不孝呢?生前,忤逆他的儿子穿着他的宝贝衣服招摇,被他追打。喝醉了酒,用46码的大脚踢倒了间壁墙,被儿子们踢打还不算,险些还被儿子们活埋,幸亏张老人一句:

“孽畜!活埋亲爹,无论搁在什么朝代也是凌迟大罪。”

就是这句话救了他一命。七叔死后托梦给“我”说:

“我有一张面额二百元的存折,藏在猪圈墙的第七道砖缝里。你偷偷地告诉你七婶吧,千万别让那些小杂种知道”。

彼时,儿子们在七叔死后抬着七叔的尸首去了乡政府,却被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吸引,七叔的尸首停在院子里无人看管……

闯关东的故事

“关东”是指山海关以东地区,也叫“关外”地区,原来满洲族的“龙兴之地”,康熙初年推行封禁政策,所以就有了一些无人区。俄国人可不听大清国的封禁,于是就有大批领土被俄国人侵占,政府因此开禁,鼓励人移民至此。开禁之后,因为这里本身的富饶,可以让来的人有活路,就有大批因为无地、少地等种种原因的人,来此开荒,多为河北或者山东人,称“闯关东”。莫言去吉林采风的时候,说自己喜欢长白山的雪。我想,这里或者有高密东北乡冬雪的影子,相较于高密东北乡,关东也有着大豆高粱式的风土人情。关于闯关东,莫言在给《妈妈领着我们闯关东》写序的时候提到“闯关东”:

“在我的祖辈的讲述里和我的记忆里,通常是关内山东、河北、河南三省的百姓去东北逃难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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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访谈里说过他小时候的一个故事,就是他们村有个人去闯关东:

“那时候外兴安岭还是大清的版图,他沿着黑龙江一直往北到了庙街,也就是现在的俄罗斯的阿穆尔河入海口那个地方,在那里做生意。他在那边闯荡了几十年,到老了之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尸骨还乡。”

找一群狗,一架爬犁,让狗拉着自己南归。那时候,人烟稀少,很快就把粮食吃光了,后来就杀狗吃,可是狗也慢慢杀光了。这人就对最后一条狗说,他死后,狗把他的肉吃了,但是不要伤害骨头,要帮他把骨头运回家。这狗很通人性,就慢慢地吃主人的尸体,然后把骨骸运了回去,运到的那一天,狗倒地而死。这个故事其实讲出了每个闯关东人的内心,就是无论离家多远,最后总要落叶归根。在高密东北乡,或者说整个山东,这种闯关东的往事有很多。

在《透明的红萝卜》里,黑孩的父亲就是去“闯关东”,三年未归,小石匠说“亲爹鬼迷心窍下了关东,一去三年没个影,不知是被熊瞎子舔了,还是被狼崽子吹了。”《藏宝图》里,马可口里的关东风情散发着迷人的光彩,除了熊瞎子、大老虎,还有骑着猛虎的俄罗斯姑娘呢!在《四十一炮》中,罗小通的父亲罗通跟着“野骡子”跑了,有种说法就是去了关东:

“有的谣言说父亲带着野骡子在东北大森林里用白桦木建了一座小屋,屋子里垒了一个大炉子,松木劈柴在炉子里熊熊燃烧,小木屋的房顶上覆盖着白雪,墙壁上挂着成串的红辣椒,房檐下悬着晶莹的冰凌。他们白天打猎挖参,晚上在炉子上煮狍子肉。在我的想象中,父亲的脸和野骡子的脸被炉火映得红彤彤的,好像抹了一层红颜色。”(冲天炮第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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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闯关东最有说服力的是《扫帚星》,莫言说,这个故事就是写的“闯关东”的故事。这个小说是从一个变性人的角度来看高密东北乡那些事儿,核心就是“闯关东”。文章里到处有闯关东的影子。比如:

祖母富有山林经验,深知这种离群野兽的厉害。……咱这些从山东迁到关东来的人,都管老狼叫张三。

还有吕成仙为了救狗剩差点被熊瞎子伤了性命。莫言在后记里说,这篇作于2003年的文章,是他对闯关东的事情很感兴趣,本来想写成一个长篇,还因此研究了很多小动物和林业知识,专门去长白山呆过,本来还想去趟东北,沿着松花江、乌苏里江、黑龙江考察一番,再去看看大兴安岭。再找个夏天沿着黑龙江去趟俄国,入阿穆尔河,一直航行到入海口,却因为事情忙,一直没成行。莫言说,这些土地都是几百年前中国人的土地,也许他想还原的不是闯关东,而是闯关东的国人对于那片土地的贡献,让那片中国人的土地在中国人可以望见的地处,可以时时回望。

其实,关于闯关东的故事很多,电视剧还专门拍过,我小时候也晓得“闯关东”、“北大荒”,这些在我姥姥嘴里常常出现的词语,现在想来对东北人都有种亲近,因为仿佛祖先连着筋呢。莫言写这文章也算地道,“屯”、“咱家”、“哈尔滨有名的婊子——小蜜狗”、“温泉”、“红云杉、白桦林、紫椴木、黑桦树”、“北国的小江南”、“苏联红军指挥官用过的高倍望远镜”,“在关里,也许还有裹脚的,但在咱黑龙江边,天高皇帝远,流行的是大脚婆娘”,这些信息都接着关东的地气儿,充满了真实感。

很快,你就发现这还是高密东北乡的故事,奶奶跟“我奶奶”一样,也是一个有“大主意”的主儿;“文革”中要斗吕成仙的狗剩跟莫言小时候姐姐的大义灭亲,表情相似,只是事件和结果迥异。看见狼,也叫他“张三”,为了远离狼还有高密带来的顺口溜:

“张三张三,日你亲娘,日你亲亲的娘。”

可莫言显然把日本人对东北的侵略也写了进去,因为吕成仙和一个叫做真惠子的日本女人结婚,生下了“咱娘”。莫言向闯关东的故事靠近,是聪明的,跟开始写小说搞个莫名其妙的海岛大不一样,莫言对山东高密有了解,从小也听着高密的故事长大,如今又可以从这些故事里找到失落的童年,也为自己的故事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关东看来很遥远,不过也是莫言笔下那片高密东北乡,通过关东把高密东北乡的精神领域扩大了,“闯”字显然是山东人野性与坚韧的象征。

斗争之殇

“土改”、“文革”很难不出现在莫言的小说里,在这两个时期里,他都是受害者。所以在文章当中,就免不了出来细数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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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鸭》是莫言1984年发表在《无名文学》上的作品。小说又是一篇好人好事,这是莫言开始写小说时候的套路,除了好人好事还要出人意料,就像在说一篇评书,说完了,总给人留下念想。小说里李老壮是个因为偷鸭子而游过乡的老实人,他把姑娘丢失的鸭子送回去了。李老壮偷鸭子也有情可原,在“文革”时,李老壮的鸭子被造反派共了产,“共产”来的鸭子被村里的主事和造反派战友们当夜宵吃,没剩几只了。李老壮看不下去,半夜里去偷了两只鸭子,当场被捉,接着被挂着两只鸭子游了乡。

小说《飞鸟》是1991年的作品,这个故事其实改编自莫言的一个伤痛。莫言在“文革”中最深的心灵痛苦,不是因为饥饿也不是因为没有学上,而是因为批斗了一直待他很好的校长夫人尚老师。这次批斗并非出于他自愿,也有半逼迫的性质。小说中,尚老师生病了,还被小学生们因为无聊带到河边批斗。小说开始的时候,是两只羊的交配,题目里的“飞鸟”也和交配有关。其实“飞鸟”源于奶奶讲的故事,跟整个故事本身没有什么关系,其中涉及寓意,第一次看这个小说的时候,总觉倘不是用“飞鸟”的故事做结尾,这个小说就失败了一半。

小说一开始,许宝就说自己掌握了尚秀珊的绝密资料,资料是什么,文中没有交代,作为一个伏笔留下来。这一看就是莫言后期的小说,他早期的小说没有这么纯熟的技巧。小说还用闲笔说了尚老师的无辜,比如斗争了几十遍的尚老师,罪状是“用馒头喂兔子啦,泼洗脸水泼到了学生身上啦……”都是一些小事,最大的问题是尚老师曾经是地主的老婆,地主呢?莫名其妙死了,最加重地主婆罪状的一条是地主丈夫是被共产党打死的。尚老师后来嫁给了大栏小学的校长,还带着地主的女儿尚慧敏。

“文革”来临之前,尚老师一家是令人羡慕的神仙家庭,经常能听到从这间小厢房传出“愉快的说笑声”和尚慧敏“悦耳的歌唱声”——

那时我们对这间小厢房向往极了。我那时想住在这小厢房里的人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天天吃白面,顿顿吃肥猪肉,一定幸福得要命。我多么想能到这间小厢房里去开开眼界,看看神仙们是怎样生活的。

于是放暑假回来的大哥就带着莫言进入这样的神仙洞府,那一天,一家人正在吃饭:

三口人围着一张矮脚小饭桌,桌子上有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一堆白蒜瓣,还有几个白面馒头。

“我”的眼自然没有离开过那香喷喷的馒头,校长一家人十分客气,请“我们”吃饭,哥哥说吃过了,但尚老师还是热情地给“我”一个馒头,哥哥用眼睛“剜”着“我”,害羞之下,“我”就跑了。校长一家一直对“我”格外亲切,哥哥和尚慧敏一起讨论过《红楼梦》,有些“那个”意思,尚慧敏还送给“我”一只麻雀。

就是这样的好人家,遭到了批斗。“文革”后,再去“神仙洞府”也不是那个样子了,“神仙洞府”被厚厚的大字报遮住了。莫言一向是叙述的高手,在他的叙述当中,我们仿佛看到了彩色影片和黑白影片的对接,这个小屋已经是没有生气的小屋。尚老师病了,可是大家都说是装病,后来了解到,不是装的,是高红英老师对她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折磨,把沾了辣椒面的黄瓜捅进了尚老师的下体,尚老师受了伤。同学们押着尚老师朝河边走,路上——

“她用手扶着学校的围墙,一步一步地挪,好像腰腿很痛的样子。胡同里的百姓们一边看一边叹气、流泪,明显地是对尚秀珊表示同情。”

只有这些半大孩子还在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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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宝先把尚老师,“晒会儿再一斗”,再命令“我”——“去把她按弯了腰”,当“我”支支吾吾的时候,他说“老中农的子孙,缺乏革命性前怕狼后怕虎,跟你爹一个样儿。”当“我”拽住老师的头发让她弯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承受了巨大的良心谴责:

我难以忘却她的头发留给我的感觉:又粘又腻又冷,好像握着一条毒蛇。

许宝开始要尚老师交代她的罪行,可是尚老师没有罪行可以交代,经不住同学们的折磨——

尚秀珊闭着眼说:“你们杀了我吧……”

许宝说:“我们不杀你,我们要强奸你!”

尚秀珊怪叫一声,打着滚爬起来,跑了两步,跌倒了,便嗥叫着往前爬。

许宝冲上去揪住她的头发,使她的脸仰起来。她双膝跪地,双手拄地,仰着脸,白着眼,木木地说:“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许宝低头看到自己胯间高高撑起,红了脸皮,丢开尚秀珊,说:

“你这样的老货,谁要?吓唬你罢了!只要你交待问题,我们就放了你!”

“我交待……我交待……”

“你男人被枪毙后,你把他的鸡巴割下来,风干后藏着,准备向我们反攻倒算,有这事没有?”

“你把它藏在什么地方了?说!”

“我把它藏在墙缝里了……”

把鸡巴风干了藏在墙缝里?

把鸡巴风干了藏在墙缝里!

看来许宝的新资料就是一个无聊的、不可能的“秘密”。墙缝里?看起来荒诞其实就是那个年代的真实,这些孩子们,随口就说出“强奸”来,丝毫不避讳,而尚老师,是他们的老师,看到这里,不由地的背后瑟缩着发凉。

“我”回到家,自然遭到了全家的指责:

姐姐一个箭步跳上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梨树下。娘扇了我一巴掌,哭着骂:“孽障!你伤天害理吧!”

姐姐从猪圈旁边提过一把锋利的铁锹,递给爹,说:“爹,铲死他算了!”

爹接过铁锹,把锋利的刃儿抵到我的脖子上。⑨

后来是奶奶给解得围,奶奶说,给你们讲个“古”。故事是一个老头怀念老婆子,就把老婆那“家什”旋下来,想念的时候看看,媳妇以为公公看什么宝贝呢,出于好奇在公公出去之后,偷看了,看了半天才看出来,便随手给猫吃了,把一只小麻雀放在了盒子里。等公公回来,打开盒子一看,小麻雀飞走了,老头哭着说:

“多年的老屄飞上天!”

小说结尾,奶奶讲完了故事,问:

“你们为什么不笑?”

“笑”不过是一些孩子们无知的冷酷,“不笑”则是在看待这种“文革”伤痕时,残留的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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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这些斗争当中,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群是右派,比如《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这小说发表于1998年的《收获》,读来颇为有趣,所以被作家出版社收录在小说集《师傅越来越幽默》里,在我看来是最为幽默的一篇。

莫言的小说自我重复的很多,但这一篇也不能免俗,对于右派的细节描写却是独一不二的。这是一篇相声式的作品,它试图使每个毛孔都愉快,这就从另一个角度去说明,右派们总是在平反之后大说特说自己的不幸,遭受的苦难,其实事实说不定并非如此,所以莫言的笔下,右派们在乡村中展现的能耐,不但重新捡拾了自己失落的自信,而且生活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