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砖作镜
慧能的得意弟子之一是南岳怀让禅师。南岳怀让的门下,出了一代宗师马祖。
当初,慧能大师坐禅时,恍惚之间,一片紫雾缭绕,他似乎听到耳边响起一阵急促而又清脆的马蹄声,但见一匹雪白的骏马风驰电掣般闪过,那马瘦骨敲铜,四蹄腾空,凌厉奔驰,仰天长啸,气宇轩昂。又听得空中传来一个声音说:
“这是你的法乳。在你入灭之后,你门下的怀让将有弟子出世,阐化江西,踏杀天下人,大兴禅宗!”
慧能大师悠然出定,对随侍在一旁的怀让说:
“当年西天二十七祖般若多罗曾作了这样一首偈语:‘震旦虽阔无别路,要假儿孙脚下行。金鸡解衔一粒粟,供养十方罗汉僧。’达摩祖师说一花开五叶,你在我入寂后应另立门户,弘法护教。你的门下将要出一匹马驹,会踏杀天下人。”
这匹马驹,就是马祖道一禅师。
马祖道一禅师二十六岁时在衡山传法院结庵而住,修习坐禅。当时怀让禅师住持般若寺,得知马祖每天坐禅,是一个值得造就的人,便前往传法院接引他。
一见面,怀让就问:“你整日坐禅为了什么?”
马祖回答说:“为的是成佛。”
怀让听后,一言不发,取了一块青砖在庙前的石头上磨了起来。
马祖见此十分惊异,问怀让:“你磨砖干什么?”
怀让回答说:“我打算把它磨成一面镜子。”
马祖困惑不解:“石砖怎么能磨成镜呢?”
怀让反问:“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又怎么能成佛?”
马祖听后顿时醒悟,立刻俯首向怀让请教:“依你之见,怎样才是正确的成佛之道?”
怀让问马祖:“这好比牛驾车,当车子不走的时候,是打车还是打牛?”
马祖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不言。
怀让继续说:“你坐禅的目的是为成佛,那么禅并不限于坐卧的形式。因为佛法无所不在,没有固定的形相。在绝对的禅宗大法上,不应该有取舍的执着。所以,仅靠坐禅不可能悟道成佛。”
马祖道一听了,豁然开悟。
他恭敬地向怀让行了一个大礼,然后问:“怎样用心,才能达到绝对的最高境界?”
怀让回答说:“你学习明心见性的禅法,如同播撒种子,而我教导你禅法要旨,好比天降甘露。只要机缘契合,就可以了悟绝对本体。”
从此以后,马祖跟随怀让学禅,十年后大有所获。怀让去世后,马祖继承了他的衣钵。
“磨砖作镜”是坐禅成佛的形象化说法。坐禅成佛,即由定发慧,企图通过把心放在无感觉的状态下来获得解脱,在南宗禅看来,这是不可能获得彻底的解脱的。
调狂象
禅宗以制服狂象喻调伏妄心。“狂象”也称“醉象”“恶象”,比喻为害极大的迷乱之心。
《涅槃经》卷三十一说:“人心轻躁动转,难以把捉调服。它驰骋奔逸,像一头大恶象。”同书卷二十五又说:“好比恶象,狂痴暴恶,杀气腾腾。有位调象师,用大铁钩钩住它的颈部,狂象立刻就被调顺,恶心都尽。一切众生也是这样。”狂象是暴戾的心,调象师是修行者。调狂象,就是用坚韧的毅力和果决的手段,消除人心中的粗恶成分。王维《秋夜对雨》:“白法调狂象。”白法指一切善法,也就是对治三毒的三学戒定慧。以戒定慧调伏贪嗔痴,是佛教驯伏狂象的基本方法。
狂象一旦调伏,铁钩就纯属多余,无钩狂象就变成了露地白牛。
锁心猿
调伏“心猿”就是调伏妄心。心逐境起,如猿猴之攀树,故云心猿。《大日经·住心品》分述六十种心相,最后一种为猿猴心,谓此心如猿猴,攀缘外境。《心地观经》卷八:“心如猿猴,游五欲树。”意流注不息,一味追逐外境,犹如奔驰之马,故称“意马”。
“心猿意马”是成道的大障碍,心猿扰扰,意马喧喧,放纵着贪嗔痴三毒无明,执着人我等相,使人障却了自性的光明,因此必制伏之而后可。束缚住心猿意马,就不会逐境而生贪求之心,从而使“意马已成于宝马,心牛顿作于白牛”。此时心性调柔,纵是万境现前,是非蜂起,也毫不为动,正如宋代道潜禅师所说:“心猿意马就羁束,肯逐万境争驱驰?”
防六贼
“六贼”喻“六尘”。《涅槃经》卷二十三:“六大贼者,即外六尘……何以故?能劫一切诸善法故。”
六根犹如恶奴,引贼入室。众生没有智慧,处无明黑暗之中,色、声等六种尘境常趁无明黑暗,依六根为媒介,如眼根贪色,耳根贪声等,来劫掠善法。因此,妙普禅师告诫学人:
学道犹如守禁城,昼防六贼夜惺惺。
中军主将能行令,不动干戈致太平。
“六根”引贼入室,“自劫家宝”。为了防止这种情形,必须防护六根,使之不生起贪欲,所以学道犹如守卫禁城,不但白天要谨慎,夜里也要清醒。“中军主将”是无染的本心。保持警惕,不贪恋外境,就会心国太平,不起骚动。
龟藏六
“如龟藏六”是禅师教示弟子的一句常用语。
释尊在舍卫国祇园精舍弘法利生时,发现有一个修行人在河畔的树下修行了十二年。虽然他修行了很久,始终不能除去贪欲的念头,心思散乱,沉迷在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的欲念里。
一天,释尊看见机缘成熟,应该去指点那个修道者了,便化身为一个和尚走到河畔,跟那个修道者在树下住宿。
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河里爬出一只乌龟来,刚好有一条野狗饥饿地走来。野狗一瞧见乌龟,心中欣喜,毫不迟疑地张大嘴巴准备吞下那只乌龟。
乌龟吃了一惊,头尾四脚立刻缩进龟甲里去。野狗焦急地用鼻孔嗅着眼前的乌龟,左思右想,毫无办法,最后失望地慢慢离去。
乌龟见野狗走远了,才安心地伸出头脚和尾巴,逃离了一场劫难。
目睹了这一幕,修道者对身旁的释尊说:“那只乌龟因为有铠甲保护生命,野狗才不能得逞。”
“不错,人难道不如这只乌龟吗?世人不懂世间无常,贪图六根的欲念,这就给外魔以可趁之机。外魔会趁机破坏人身,摧毁精神,使人陷入生死轮回。其实,一切苦恼,全由自己的内心而起,我们应该适时地抑制它啊。”
修道者听从释尊的话,立刻断除了欲念,证得了阿罗汉果。
空色相
清末民初的苏曼殊,既是一位僧人,也是天才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和翻译家。
曼殊的诗写得很好,不知令多少人倾倒。因为在这一首首美丽的诗后面,有着一个个美丽动人的故事。
曼殊出家时,有位女子对他非常痴情,愿意以身相许,苏曼殊在诗中记载了这件事: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据曼殊自注,“梵土相传,神女乌舍监守天阍,侍宴诸神”,可见他回绝的是一位美丽而多情的女子的爱情。因为他已许身佛门,不再属于多情世界了。
苏曼殊在日本时也有同样的遭遇,其《东居杂诗》云:
异国名香莫浪偷,窥帘一笑意偏幽。
明珠欲赠还惆怅,来岁双星怕引愁。
这位女子对自己再有意,曼殊也不敢随便做出响应。如果现在赠送她定情礼物,来年天各一方时,彼此望着牛女双星牵愁引恨,岂非罪过?曼殊早年写过“不向情田种爱根”的绝情诗,其《寄调筝人》也表达了同样的意趣:
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
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曼殊一心向佛,情愿忍受多情女的怨恨。诗意谓自己顶着雨笠披着烟蓑,归向那一片迷茫的烟雨,心湖早已平静无波,与人无所爱恋,也不会发生嗔恨了。
“忏尽情禅空色相”的苏曼殊,当选择了宁静作为生命的栖泊地时,心湖便不再有什么大波大浪了。
牧牛
禅宗经常用牧牛比喻调养心性,这是根源于佛教以“牧牛”喻调心。《佛遗教经》:“譬如牧牛,执杖视之,不令纵逸,犯人苗稼。”禅宗发挥这一意旨,形成了很多牧牛公案。
石巩投马祖出家后,在厨房做事。有一次,慧藏正在厨房里忙活,道一禅师路过那里,便问道:
“你在干什么?”
“我在牧牛。”
慧藏回答说他在牧牛,意思是说在调养心性。在厨房里做事的同时还能调养心性,或者说,在厨房里做事的本身就是调养心性,这是个难能可贵的境界。道一心生欢喜,没想到石巩刚放下弓箭进入佛门就有这般见地,便进一步问道:
“不知你怎么放这头牛?”
石巩不慌不忙地回答:
“只要它进入草中,就拽住鼻绳,把它拉回来!”
石巩答语中的“草”象征见取,“入草”就是认同外境,追逐外物。而“牧牛”则要保持心态的调和,刻意防范。一旦牛要犯人苗稼,执着于草,就要立刻拽紧鼻绳把它拉回来。心如果追逐外境,也要把它拉回来。牛被训练调和得久了,便会驯服,一旦驯服了,鼻绳就成了多余的东西。心性修炼得圆熟安定了,纵使见了可以引起欲望的东西,也不会生起任何欲望,这时,一切的约束也都显得多余了!
因此,听了石巩的话,道一会心一笑,点头赞许道:
“你真会放牛!”
“牧牛”就是要保持心态的调和,一旦落入见取的“草”中,就要立即将心拽过来。大安参百丈,百丈引用《佛遗教经》开导他,说发现真我、明心见性即是“骑牛至家”,悟道后的保任是“如牧牛人执杖视之,不令犯人苗稼”。大安后来说:
“我在沩山三十年,没有干别的,只是照看一头水牯牛。如果它不走正路,进入了杂草中,就把它牵出来;如果它侵犯了别人的苗稼,就鞭挞它使它调伏。时间久了,它变得十分听话。如今它变成了一头露地白牛,常在面前,终日露迥迥地,赶也赶不走了。”
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禅宗不堕顽空的主张,六祖实有首倡之功。
《坛经·机缘品》载卧轮禅师偈:
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
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
卧轮认为,既是般若,就应该不生心。如果一生心,就有所住。慧能针锋相对地作了一偈:
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
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慧能指出,般若所证的空,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的顽空。不思善,不思恶,并非善恶不分、是非不明,而是在分美丑、辨是非、明得失中,不起任何贪爱、执着,以平等无差别之心,明历历地观照事物的本来面目。
这两首禅偈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它们分别基于渐修、顿悟的立场。基于渐修的立场,就要不停地断除各种杂念妄想,以对境心不起;基于顿悟的立场,烦恼本来空,即可于应物无心中彻见本来面目。
佛性常清净
禅宗的根本精神是超越。超越的途径是“不思善不思恶”,也就是“截断两头”的不二法门。慧能的得法偈是对南宗禅有重要影响的著名禅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慧能之偈,直指人心,认为人的本心便是一切,它天生清净,只要见到了这个本心,便能顿悟成佛。
“佛性常清净”是对“时时勤拂拭”的坚决否定。因为“时时勤拂拭”的努力是建立在分别净与不净的基础之上,而分别净与不净就把它们对象化了。只要把清净当作一种客体去追求,并将它与不净相分别,则所追求到的清净仍然不是彻底的清净。
慧能提出“佛性常清净”,意为佛性本质上就是清净的,在净与不净的分别产生之前就“常”存在了。清除了净与不净的分别,并参透这一分别产生的根源,便不会为净与不净的问题所困惑。所以“佛性常清净”可以不依赖去垢得净而成立。
由此看来,“清净”是我们存在和活动的基础,而不是将来要达到的目标。基于始净观点的“时时勤拂拭”,设想出一种超出现在状态的、作为终极目标的“清净”,通过不断地拂拭尘埃的方式来求得心境的明亮,殊不知镜子的明亮常在,即使它的表面蒙上了尘埃不再照物的时候,它的明亮也是存在的。明亮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镜子,而不是“时时勤拂拭”才出现的。
本来无一物
“佛性常清净”后来被改成“本来无一物”,慧能的那首偈子便有了我们今天所见到的两副面貌。
《坛经》的十几种本子中有代表性的计四种:敦煌本、惠昕本、契嵩本、宗宝本。一般认为,敦煌本出自完成于唐代中叶的《坛经》原本,为了适应禅宗思想的发展变化,后世禅僧借慧能之名一再对《坛经》加以改编,时有增补。
依有的学者的看法,这句偈语的首窜者先把《般若》性空误解为“本无”,再以“本无”来窜改“佛性”。般若系经典的思想不仅否定现实世界,而且连彼岸世界也彻底否定;而慧能思想得力于《涅槃经》一类大乘经典,只是一种特称否定,只空现象,不空本体。故而《般若》空宗同《涅槃》一类经典中的佛性论思想,是分属于性质不同的两种思想体系。“本来无一物”反映了被误解的《般若》思想,因为“本来无一物”其实是“本无”思想的重复,而“本无”是“性空”一词不确切的译语。“性空”指宇宙万有无自性,仅有假相,“缘起有,自性空”,它空掉的只是事物的“自性”(本体),至于事物的现象,它是承认其为假有(“缘起有”)的。所以,“本来无一物”不仅同“佛性”思想背道而驰,而且也同“性空”之说相悖。可见窜改这句的人,不仅不了解“佛性”论,也不了解“性空”说。
得出“佛性常清净”与“本来无一物”绝不相同的结论,是基于对“无一物”就是什么也没有的理解。实际上,“本来”即是“佛性”,“无一物”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指没有任何形状、超越一切形相而言,指无染无净、无生无灭、无来无去的精神存在,犹如虚空之不受尘染。这个“无一物”正是不思善不思恶、超越二分法的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本来无一物”的意思乃是指本来就没有善恶、是非、迷悟、净染,正是“佛性常清净”之意。这两句话表达的都是超越清净与不清净二分法的禅悟体验,两者并无抵牾,之所以出现文字的不同,只不过是后来者想使这种观点表达得更为明朗、形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