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也许你根本就背负不起。
我醒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遭的环境,就被许至君重重的一个耳光扇得眼冒金星,我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我操,你疯了啊!”
他站立在窗边,背对着窗户,逆光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是我能感觉到他的颤抖,是那种震怒之下的颤抖,他的语气是罕见的残酷和冰冷:“那么想死,却没死成,是不是很遗憾?不过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把你的尸体捞起来送到你妈妈面前去,然后告诉她,你女儿殉情身亡了。”
当我听见“殉情”这两个字的时候,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消失殆尽了,连反驳他的力气都没有,我死死地揪住床单,企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点。
没有用,眼泪根本不能抑制。
谁说人最悲伤的时候没有眼泪,我只觉得全身的水分都会从泪腺分泌出来。
安静的房间里除了我们彼此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我静静地流泪,此刻心中已经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只剩下一摊灰烬。
漫长的沉默之后,许至君靠近我,捋顺我纠结的长发,语气稍微温和了一点,问我:“你这个样子,怎么去参加葬礼?”
我听见一声尖叫,很快,我发现那声尖叫原来是来自我的喉咙,我仇恨地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刺激我?”
他一动不动:“刺激你?死都不怕,你还怕刺激?”
说完之后他起身离开房间,关门之前,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葬礼是后天,如果你还想去送他一程,这两天你最好还是吃点东西。”
说完,白色的房门咔嚓一声关紧。
我用包着厚厚的纱布的手狠狠地擦干脸上的眼泪,我要吃东西,这样才有力气去,参加,葬礼。
林逸舟的,葬礼。
想到这六个字,眼泪又汹涌而出。
两天后,坐在许至君车里的我僵硬得像一具尸体,他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观察我,我面无表情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我不友善的态度表示不屑。
我不知道举行葬礼的具体位置,也没有心思去寻根究底。许至君是君子,他既然让我去送林逸舟最后一程,就一定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所以当他提着一套黑色的小西装扔在我面前叫我换上时,我一点也没有觉得意外。
他从来是个这么稳妥的人,除了,打我那一耳光。
想到那重重的一耳光,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这个动作也落入他的眼里,他又哼笑了一声,洞悉了我的想法:“你是不是想打回来?”
我依然是一副活死人的语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叹了口气:“程落薰,我知道你心里很悲痛,但是事已至此……你要节哀……”
说到这里,他很识趣地闭嘴了。
芙蓉路上永远是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各路公车司机在这条宽敞平坦的马路上把巨大的公车开得像坦克,拥挤的公车里每个人都有一张被生活磨砺得麻木的面孔。
不时从公车旁边飞驰而过的名牌汽车里除了大腹便便、满脸油光的中年男子之外,也会有鼻梁上架着各色墨镜、妆容精致的年轻女性,在等红灯的空当,点一支女士烟,像模像样地抽两口。
她们的年纪和座驾,总让人浮想联翩。
我从包里摸出一支烟,刚要点火,许至君就对我吼:“不要在我的车里抽烟!”
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他从后视镜里瞪了我一眼:“程落薰,你能不能不要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文盲!你没有知识就多看看电视!如丧考妣是说死了爸妈,你才如丧考妣,你全家都如丧考妣!”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脸色阴沉的他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到了葬礼举办地的门口,我这些天来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跟力气都完全丧失了。
我紧紧地抓住许至君的手,他显然很大度地放下了我们之前的小恩怨,又恢复成往日沉稳的他,用眼神告诉我:没关系,有我在。
林逸舟的遗照挂在大厅中央,我一看到那张脸就崩溃了,前尘往事像飞快倒带的电影在我的脑海里回放,我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
许至君稳稳地托住了我,然后他搀扶着我把我带到林逸舟的亲戚面前,鞠躬。
我没有见过林逸舟的父母,无论是在从前我们纠缠不清的时候,还是今时今日来送他最后一程,我都无缘与他们相见。
也许某一天,在大街上,在商场里,与我擦肩而过的一对中年夫妻就是他的父母,可是他们都不会知道,这个女孩子,与他们的儿子,有过怎样的过去。
许至君扶着我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坐下,我在伤心之余看到了许多跟我一样伤心的女孩子,她们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还是坚持下半身只穿一条黑色的丝袜,抗寒能力实在让我甘拜下风。
一想起曾经那些流连于林逸舟身边的莺莺燕燕,我的眼泪更是喷薄而出。
就在我泪眼朦胧的时候,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同时还让我无比恶心的声音落入了我的耳中,我抬起头来循声望去,果然,这个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的声音只可能属于她—封妙琴。
像是感应一般,泪流满面的她也看到了我和许至君。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跟我说话,片刻之后,她转身走了。
许至君轻声地问:“那件事就是她做的?”
我用力地咬紧嘴唇,点了点头。
从葬礼回来之后,我瘫软在床上,像一株脱水的蔬菜。
许至君立在窗前,背影无限落寞。
不顾我的强烈反对,他大力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透过落地的玻璃窗户照进房间,光线里细小的灰尘在飞舞,从二十一楼往下看过去,可以看到辽阔浩瀚的湘江。
各种船只在江面上行驶而过,它们都有自己的方向和轨迹。
我走过去,站在他旁边,轻声说:“那天……我真的是万念俱灰……觉得生无可恋。”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揽住我的肩膀,他的下巴磕在我的头上,轻轻的鼻息扑在我的耳边。
我闻到他身上那种熟悉的、淡淡的香味。
他跟林逸舟都是挑剔的人,在对香水的选择上却是难得的一致,大概因为这个牌子原本是做烟草起家,而烟草又蕴含了男性的刚烈。
不同的是,林逸舟用的是“冷水”,而许至君用的是“回声”。
回声,许至君,我曾认为,他是我这浅短生命中所有美好事物综合而成的、经久不息的,回声。
我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对他说:“许至君,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跟你以往认识的那些女孩子不一样。我不是那种健康的、明亮的女孩子,不是在那种富足的、温暖的环境中长大,我不像她们,有很多很多亲人、很多很多朋友,我只有一份爱,要么不付出,要付出,就是全部。”
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也许你根本就背负不起。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
然后,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使我努力抑制了很久的眼泪,轰然砸下。
他说:“那天我把你从冰冷的江水里抱回来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带你回来,让你快乐,给你幸福,虽然,我可能没有这个机会了。”
窗外是亘古不变的苍茫夜色,灯火明亮的大桥上有川流不息的车辆,这座城市看上去永远没有悲伤。
我好像看见林逸舟坐在我面前,眼神里充满怨怼。
我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他的脸,那张我深爱的、轮廓嶙峋的面孔。
我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好好一起,如果不是你那么任性,我们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许比现在快乐得多……”
他一直看着我,在我的手快要触摸到他的脸的时候,他的样子渐渐变了,渐渐地,变幻成周暮晨的脸。
记忆里的周暮晨,眼神是这么淡漠残酷,他冷冷地看着我,一语不发。
我静静地承接着他的端详。
周暮晨,你仔细地看看我,都是你令我对爱如此畏惧,如此厌倦。
在尚不懂得爱是何物的年纪,因为错误地遇见了你,几乎摧毁了我这一生对爱的向往。
夜风吹起窗帘,我在漆黑的房间里与自己的臆想对峙,时光轰然倒退,那个穿着白色衬衣,眼神清亮,神情倔强的女孩子是谁?
她的皮肤还没有被泪水洗礼过,她的手指还没有被烟草熏染过。
一切伤害还没有登台。
那是四年前的我。
等到你们有什么关系了,我就不是打她了,我会直接杀了她!
时光倒退至四年以前。
长沙因为一场盛况空前的名为“超级女声”的选秀节目而声名大噪。
那个节目的影响力竟然可以让当时还只是一个普通女大学生的李宇春登上美国《时代》的封面,这对那些从小就怀揣着明星梦的女孩子来说,无疑是展现自己才华的舞台,成就自己梦想的捷径。
那个夏天,Beyond在长沙上演的绝版绝唱吸引了大量的歌迷前去捧场,一场告别演唱会选在长沙举行,这也是头一次。
那些都是跟我没关系的事情。
发生在我身上的,只是这偌大的长沙城里微不足道的小事。
某天下午五点半,放学的时候,我冲出教室之前,我的朋友谭思瑶慌慌张张地拦住我,表情十分凝重。我不耐烦地催她:“有什么事快说,姐姐赶着打架去。”
她朝四周看看,压低声音,神色焦躁:“我今天去办公室的时候听见老师说要彻查‘粉笔灰’事件”。
我呆了一下,过了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
上个星期期中考试,监考的是一个自我感觉非常好的中年女老师。
我远远地看到她的背影的时候就有点恶心,她顶着一头我最反感的方便面鬈发,穿着朱红色的漆皮高跟鞋,整层楼都是咯噔咯噔的脚步声。
谭思瑶好心地安慰我:“说不定她的正面挺好看的。”
等她站到讲台上拆封试卷的时候,我回头对谭思瑶翻了个白眼。
谭思瑶天真地扔张小字条过来,上面写着:说不定她人好呢,记得有答案传给我啊!
可惜这个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其实在别人眼里毫无美感的中年女老师丝毫不给乐观的谭思瑶同学面子。
当她瞪着一双圆眼睛像红外线一样扫视教室的时候,我心里不得不叹息:死了死了,这次死了。
如我所料,整堂考试下来我连一道选择题都没有抄到。收卷后,一贯好脾气的谭思瑶伏在桌子上怒气冲天地说:“放点水她会死吗!”
“就是,会死吗,会死吗!”旁边的冯妍一边像复读机一样重复着谭思瑶的话一边整理着书包。
忽然,她停下了动作,对我们露出一个简直可以用“淫荡”来形容的笑容。
我看着她手里那包白色的小药丸,捂着胸口说:“春药!你想干什么?”
她对我极其鄙视:“程落薰,你脑袋里能不能少装点淫秽的东西啊?全世界的药都是春药啊?这是泻药,告诉你,前几天我哥哥买了放在我包里忘了拿走的,你们要不要……”
我和谭思瑶对视一眼,达成共识。我说:“好,你不让我们抄,让我们拿着见不得人的分数回去被家长骂,我们也不会让你好过,给你下泻药,拉死你。”
当我把老巫婆的茶杯从办公室偷出来的时候,我认真地对她们说:“这事要是被发现了,一起承担,同生共死。”
她们庄严地点点头,表情像小学时代加入少先队时那么虔诚。
等到那个老巫婆打开杯子尖叫“谁在我杯子里放粉笔灰”的时候,我简直有一种站起来告诉她“白痴,那是泻药”的冲动!
考试结束后,我早就把这件事忘了。
这下谭思瑶突然提起,我真的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
于是我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赶走她:“好了好了,说好了同生共死,别怕了,我还有事。”
说完不顾她的叫唤,我背着包像逃命一样往久治中学跑去。
等我赶到的时候,康婕,还有她一帮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听到有架打显得比我这个当事人还兴奋的朋友已经守在久治中学门口半个多小时了。
一看到我出现,康婕就把手腕上的手表往我的脸上贴:“乡霸,看看几点了,我还以为你拉屎掉厕所里去了!”
我推开她的名牌手表,十分鄙夷地说:“您能稍微提高一下自己的素质吗?”
关于她那块名牌手表,也一度让我非常无语。
她是这样故弄玄虚地说:“知道米奇妙不?”
我谦虚地表示自己孤陋寡闻,实在不知道这个牌子。
然后,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阳光下朝我晃了晃她手上那块印着米老鼠头像的腕表:“这个就是米奇妙,名牌,你这个乡霸!”
我差点气绝,拜托,是米奇,米奇!没有那个妙字!
乡霸,是她为我创造出来的词语,每当她这样称呼我的时候,我都有一种被羞辱了的感觉。
当那个女孩子出现的时候,康婕用鞋底碾灭了烟蒂,一副大姐头的样子说:“乡霸,我们一起去找她谈谈心吧。”
据可靠消息,我们即将跟其展开“谈心活动”的女孩子名叫戴莹新。
康婕这个贼喊捉贼的乡霸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戴迎新?辞旧迎新?好风骚的名字啊。”
此刻,康婕看到戴着黑框眼镜,穿着Teenie Weenie的T恤的“戴迎新”时,内心蹿起一股忌妒的火焰:“啊!在老娘戴米奇妙的时候,她居然敢穿Teenie Weenie!”
要不是我拉住她,她会比我还先冲过去。
为了不被康婕抢了我的风头,我气壮山河地拦住她:“喂,找你有点事,我们谈谈心。”
她狐疑地看着我:“谈什么心?”
我生平最恨这种把自己当林黛玉看的女生,动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还没把她怎么样呢,待会儿我动起手来,她不得泣血而亡啊。
康婕也过来帮腔,劈头盖脸地问:“‘戴迎新’是吧?不说话就表示是啦。过来,找你有点事。”
她十分不情愿,可是迫于我们的“淫威”也不得不跟着我们走到学校后面那个僻静的角落里。
我们一群人围着她像看猴戏一样,康婕一直在嘟囔:“怎么这么瘦啊,经得起几下打啊!喂,你家里是不是不给你饭吃啊?但是周暮晨不是还经常给你买蛋糕吗?”
那个名字像一个火种在我的脑海里燃烧成灾,我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都化为灰烬了。
在戴莹新试图搞清楚我们这群野蛮的女人跟周暮晨有什么关系的时候,我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就是一阵厮打……
在我发泄完我的“兽欲”之后,康婕惊恐地看着我说了一句:“姐姐,以后你是老大!”
而蹲在地上的戴莹新睁着无辜的双眼,怨恨地看着我,问了一句:“你们不是说找我谈心吗?”
“说找你谈心就真的谈心啊?那我叫你吃屎你是不是真的去吃屎啊?”在身体上殴打过她之后,我又开始在心理上羞辱她。
我真的是第一次发现,其实我骨子里是个泼妇。
临走的时候,康婕很认真地蹲下去跟戴莹新说:“以后不要再让周暮晨给你买蛋糕了,要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性真的会一次又一次来找你谈心的。”
最后上的士的时候,康婕还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个方向。
我很好奇,她到底是关心戴莹新,还是关心人家身上那件Teenie Weenie是不是正品。
当天晚上的晚自习放学,我被我的男朋友周暮晨堵在博恩中学门口。
他怒气冲冲地质问我:“你干吗去打人啊?我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
面对比我高一个头的他,我毫不退缩:“等到你们有什么关系了,我就不是打她了,我会直接杀了她!”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我倔强地承接他的目光,其实心里怕得要死。这种害怕的情绪很快就从我的眼泪里泄露了出来。
我哭了。
我把别人打了,然后我自己哭了。
我一哭他就拿我没办法,叹了一口气之后,他揉了揉我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语气里是满满的宠溺:“怕了你了,买东西给你吃,别哭了,你又没挨打。”
校门旁边有个专门卖油炸货的推车,那个婆婆从我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卖这些油炸食品:臭豆腐、花菜串、蘑菇串、香芋串、火腿肠……
我站在摊子面前指点江山:“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