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左边脸颊上蒙着厚厚的纱布,右边的脸颊上也有一些细小的疤痕,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想哭了,可是我咬着嘴唇,死命忍住了。
这个有着跟孔颜相似的五官,性格却大相径庭的女孩子,曾经在我有难的时候,两肋插刀地陪伴我,安慰我,还无数次帮林逸舟做说客。我曾经很天真地想,我跟林逸舟如果有幸能够结婚,我一定要她做我的伴娘。
我想嫁的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想要她做伴娘的这个人,容颜尽毁。
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从来不肯善待我们。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双纤细的、白皙的手,什么颜色的指甲油都没涂,但我觉得非常非常漂亮。
我努力抑制了我的哭意,微笑着看着她,我正在组织我的语言想要安慰一下她,她反而先开口了。
她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哑,可是在我听来这点沙哑透着小性感,她说:“刚刚你们在外面说的,我都听到了,落薰姐,你要坚强一点。”
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她为了证明她青春无敌,硬是要叫我落薰姐,后来混熟了,我很不要脸地强迫她改口叫我小甜甜,无奈她誓死不从,就跟着大家一起叫落薰。今天她突然叫我落薰姐,这声称呼一出口,我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真想抽死我自己,明明需要安慰的是她,我反而“喧宾夺主”在这里大声哭了起来。
宋远一听到我的哭声就冲了进来,李珊珊对着他摆摆手:“不要紧张,没什么事。”
许至君靠在门边看着我,目光像火焰一样炙烤着我的灵魂,过了片刻,他转身静静走开。
我哽咽着对李珊珊说:“姗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
她轻声笑:“落薰姐,我十几岁出来玩,什么好吃的我没吃过,什么好车我没坐过,什么好化妆品我没用过,还有什么道理我不明白的吗?我早就说了,我肯定要付出代价的,可是我觉得值得。”
“落薰姐,我越长大,反而越相信感情,真的。一个人啊,即便是锦衣玉食,可是要是没有爱,那还有什么指望?以前看别人背LV,我就要买LV,真正买了又怎么样,也不过是一个包而已。”
她说:“你相信吗,虽然我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但是我觉得值得,用这个代价来交换自由,我心甘情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宋远,他的目光始终没有半点偏离地看着李珊珊。
宋远一直没有多说什么,他那张漂亮的脸上一点哀愁都没有,我看到的全是坚定和坚毅。我曾经以为他只是个小孩子,是个比许至君和林逸舟更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个孩子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
昔日的小树苗,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经历了什么。
我注意到,他们的手指上都戴上了一枚新戒指,不是从前李珊珊喜欢的卡地亚、蒂凡尼,也不是施华洛世奇、谢瑞麟。
是很普通很普通的海盗船,我之所以对那款戒指记忆深刻,是因为它的名字。
永不分离。
两个环,生生相扣,永不分离。
就像,我面前,这两个人。
离开的时候,李珊珊忽然叫了我一声,我看着她,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嘴唇做了个口型,可是我一下子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了。
她说,节哀。
我凄苦地笑了笑,这哀怎么节?
那不是生离,那是死别。我不敢去想那个人,我一想起他,就会窒息,心脏就会很痛很痛很痛。
康婕直到下车都没有再说话,我也不晓得还可以跟她说什么,自始至终,她最无辜,那些被误解的时光,不是轻轻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弥补的。
许至君握住我的手,轻轻说:“给她点时间。”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我的手。
是吧,把一切交给时间,交给命运,这或许是最好的方法吧。
我永远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将来谁先结婚,另外一个人就做伴娘,谁先生宝宝,另外一个就做干妈。
那些真心的、痴心的话,就像破败青春里永开不败的花。
第二天李珊珊要去医院复诊,宋远打电话叫我一起去。
医生检查完李珊珊的伤口之后叮嘱了很多注意事项,宋远在一旁一直点头,明显比李珊珊自己还要用心,我是旁观者,旁观者清。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我们出来的时候,会看见那辆无比熟悉的奶白色甲壳虫。
从车上下来的罗素然,小腹已经微微突起,她看着眼前的我们,完全惊呆了。
很明显,她是来做检查的,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自己的弟弟,以及曾经被她深深唾弃的弟弟的女朋友。
我很自觉地跟她打了个招呼之后就走了,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让他们冰释前嫌了。
我突然很想我妈,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许至君的公寓里,偶尔回去吃一餐饭就找借口出来了,其实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怕万一没有控制住情绪,会被我妈看出什么端倪来。
有好几次,我突然就开始流泪,她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想她心里一定是有很多疑问的,可是她什么都没有问我。
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她。
电话刚接通,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开始骂:“女大不中留啊,你快点回来把户口本偷了去办结婚证吧!”
我看着车水马龙的街头,泪流满面,可是我的声音是笑着的,我说:“妈,我今天就回家。”
在许至君的公寓里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一直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不知何时,我们已经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
除了沉默,我们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当我收拾好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他忽然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我一下子就哭了,因为我听见他很轻声很轻声地问我:“落薰,不走好不好?”
我相信他许至君从小到大都不曾卑微地去请求过谁,他一直活得春风得意,他想要的东西从来可以很轻而易举地得到,可是对我,他是真的费尽了心思。
其实他是多么好多么好的一个人啊,他那么善良,那么沉稳,那么讲义气,那么豁达宽容,我多希望我最先遇到的人就是他啊,我多希望我还是一个孩子,我多希望我还是一张白纸,可是有一个人,他用死亡横亘在我们之间,构成了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要善待爱情,我不要连累爱情。
最重要的是,我只要一看见他,就会想起他生日的那个晚上,是他亲手摁掉了林逸舟打给我的最后一通电话。
我不能,我无法,原谅他。
我最最不能原谅的,其实是我自己。
许至君一直抱着我,我泣不成声地去提行李袋,他过来跟我抢,他的力气比我大,我抢不过他。
他就那么看着我,用一种孩童般委屈无辜的眼神,无声地谴责我的薄情,我终于忍不住发脾气了,我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还是那句话:“落薰,不走好不好?”
我说:“我只是回家而已,我想我妈妈了。”
他看着我,还是那种眼神,那个眼神的意思就是“你骗我”。
他说:“那天我一直跟在你身后,我看见你往江里走,你那么毅然决然的样子,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留恋。”
他说:“是因为林逸舟不在了吗?落薰,那一刻我问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死的那个人是我,你会不会也这么痛苦,你会不会也想要去死?”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涨起了潮水,可是他依然淡淡地笑着。
“我想,你不会。”
我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狠狠心,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许至君,我们分手吧。”
他看着我,又过了很久很久,他开始笑,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
他说:“这些天我一直有种预感,我知道你迟早要说出这句话的,但是我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他说:“程落薰,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我觉得这句话不是挂在嘴上说说的,但是我已经尽我所能来爱你了。”
他说:“我不怪你,也不怪命运,但是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不会摁掉那个电话。”
他说:“程落薰,你想清楚,我不是那种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男人,你今天做了这个决定,以后就没有机会反悔了。”
他从来是敏于行、讷于言的那一类人,我听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感觉有一把锋利的刀在凌迟我的灵魂,一刀,一刀,再一刀。
我的灵魂,被凌迟至死了。
我沉默地取下我脖子上那枚翡翠观音,放在他的手掌中,轻轻说:“至君,原谅我的胆怯和懦弱,以后每一年,你的生日都是他的忌日,我想笑,不能笑,想哭,却也不能哭,我不想受这样的折磨。”
而我另外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是:许至君,你值得更好的爱情。
我走出这扇门的那一瞬间,脑袋里不停地反刍着一句话。
全世界,已经剧终。
我的身体顺着门,无力地下滑,直至跌坐在地上,我抱住自己的双腿,脸埋进膝盖,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而与此同时,在门的另外一边,许至君也呆坐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
我们隔着一扇门,就像隔着一条江,从此之后,再也无法泅渡。
如果我的生命中有一台相机,只能记录为数不多的几个画面,我最愿意记得那一天,我在江水里缓慢地行走,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
夕阳的瑰丽布满整个天空,站在大风凛冽的江边,我看见岸上的他神情哀伤地看着我,然后,他义无反顾地跳下水,向我走过来。
那一刻,镜头碎了,画面却永恒定格。
许至君,如你所言,你将最好的爱送到了我面前,你已经尽你所能不遗余力地爱护我,你给我的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爱。
我庆幸,被你爱过。
可是你爱我爱得从不快乐。
我对你说过,我跟你以往认识的那些女孩子不一样。我不是那种健康的、明亮的女孩子,不是在那种富足的、温暖的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子,我不像她们,有很多很多亲人,很多很多朋友。我只有一份爱,要么不付出,要付出,就是全部。
你说你能够担负,但是我问自己,我凭什么让你担负?
我离开了,你的未来才可以去接受更好的爱,和被爱,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却只有这一件事。
若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相信我,许至君,人的生命一定比他的痛苦更长久,你会有美好的未来,有妻如花,有子如玉。
你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你。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悲伤和痛苦的未来,那是一个没有程落薰的,美满结局。
那通电话,是我离开你最好的借口,我的苦心,你不用懂。
但是许至君,如果真有来世的话,我们早一点遇到对方,好不好?
不要再让我们的爱,败给时间,好不好?
在幽深暗蓝的水底,我屏住呼吸。
如果说记忆会像繁星璀璨,最明亮的那颗一定是你。
让我闭上眼睛,回想你的容颜。
你是我寂寞永夜里,唯一的光明。
你是无垠深海上空,唯一的星星。
我们生活在这座城市,这座城市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
七十年前一场大火,长沙化为灰烬,七十年后的今天,它却依然如此妖冶多姿。
这是长沙教会我的,这座城市教会我的。
长沙永不绝望。
我们隔着门,互相沉默着,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沉默更动听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