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看到他的脸的第一秒,我就哭了。
我背着书包站在久治中学门口的时候,真的有一种前尘往事扑面而来的感慨。
不久之前,我还伙同康婕及其门下众多妖孽在这里拦截过一个叫戴莹新的女孩子,在跟她短暂地“谈话”之后我们扬长而去……
那个时候,我死都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我会背着书包来这所学校读书,成为这里的一分子。
我穿着最普通的白色T恤、牛仔裤、帆布鞋,头发绑成马尾。早上我站在镜子前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可以去拍青春偶像剧了,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新班主任依然用那种极其挑剔的眼神上下端详了我好久好久。
她的眼神好像具备透视能力,我很想问她,你是看到了我内衣上那个盗版的Hollo Kitty呢,还是看到了我袜子上那个山寨的嘻哈猴?
良久,她像漫画里那些严肃的老师一样扶了扶自己的眼镜。
她的声音有些尖厉,说出的普通话还带着些乡音,我当时就想打个电话给康婕,告诉她,我找到你亲妈了。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年代的谣言传播速度,我的新班主任—王老师,她缓缓地、严肃地、自以为优雅地说:“程落薰啊,久仰大名啊,博恩中学出来的优等生啊。”
我干巴巴地呵呵笑了两声,我知道这个时候最好是什么都别说,如果我再像从前在博恩中学那样跳起来拍着桌子跟她叫板,妈妈为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部付诸东流了。
所以我用指甲狠狠地掐着掌心,在心里不停地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女人,不懂得浅尝辄止。见我不说话,王老师变本加厉地羞辱我:“我们久治中学跟博恩中学可不一样,成绩不是最关键的,主要是人品要好,像‘粉笔灰事件’这样的事情,放在我们久治中学,是绝对不允许的……”
看着她的嘴巴噼里啪啦地运作着,我脑袋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扔几斤玉米粒进去,会不会有爆米花出来?
从办公室出来去教室的路上,我看到了对面的教学综合楼,从那些窗口看进去,每间教室里都是认真看书做题的学生。
我不知道在其中的哪一扇窗口里,曾经也可以看到周暮晨和孔颜。
若干年后我想起那个夏天,想起我跟周暮晨的最后一次见面,我觉得那其实是命运安排我与过去告别,告别那个我深爱的人,告别那段深刻的感情。
只是那时的我,实在不谙世事,不懂在已经无法控制局面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优雅退场,反而在最后的时刻,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被博恩中学开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任何人,就像把自己装进一个真空的玻璃瓶一样,我可以看见外面世界的色彩斑斓,险象环生,可是我不要自己再踏入那个世界。
我蜷缩在小小的“蜗居”里,一点一点积攒消失殆尽的安全感。
谭思瑶打来无数个电话,我全部没有接,她的短信我也一律不看。在我心里,我知道自己无法原谅这个人,这个以“朋友”的名义伤害我的人。
我的世界里,如果还存在朋友,那么只有康婕。
整个暑假,她每天下午都风雨无阻地来我家,起初我单纯地以为她真的是关心我,来看我,陪着我,怕我自杀。
这种错觉一度让我泪凝于睫。
直到某天,她无意中说出“还是你家的网速快”的时候,我才明白她真正的动机。看着她霸占着我的电脑、我的零食,还有周暮晨送给我的那个可爱的多啦A梦印花的杯子……我真想杀了她啊!
我每天像个木偶一样坐在床上看她热血澎湃地玩魔兽,嘴里不知道在骂骂咧咧说些什么,终于有一天,我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
“喂,陪我穿耳洞去。”
她依依不舍地退出了游戏,临走时,还从我们家冰箱里拿走了一支伊利四个圈。
我们走在路上等绿灯的时候,看到李珊珊坐在某辆黑色的汽车里一晃而过。
康婕举着伊利四个圈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我看着她呆滞的神情,知道她在那一瞬间内心有极大的震动,我想开口说点什么时,她抢先了。
“落薰,姗姗坐的那辆车,也是四个圈。”
我有一点想哭:“嗯,不过你的四个圈是伊利,她的四个圈是奥迪。”
穿耳洞的时候我已经年满十七岁了,回想起十七岁之前的种种遭遇,我的心脏会有微微的绞痛。
穿耳洞的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材很好,打扮得很性感。在我提出要穿十六个耳洞的时候她有些惊讶,然后断然拒绝了我的要求:“小姑娘,不能一次性穿这么多,你的耳朵会受不了。”
我面前有很多漂亮的耳钉、耳坠、耳环,它们在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我像一个执拗的孩子一样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女老板双手一摊:“真是拿你没办法。”
可是穿到第七个耳洞的时候我就痛得龇牙咧嘴了,被我紧紧抓着右手的康婕看上去似乎比我还要痛苦,她号叫着:“老子好像在分娩啊!”
周围的人闻声看了过来,我发现康婕就是有这种聚光灯般的本事,为了让她闭嘴,我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然后,我听见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离开的时候,那个漂亮的女老板千叮咛万嘱咐:“尽量不要碰到耳朵啊。”
我晃了晃肿得像如来佛祖一样的耳朵对她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和康婕看到了马路对面手牵手的周暮晨和孔颜,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失聪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们一人端着一杯麦乐酷,孔颜的是芬达的,周暮晨的是可乐的,橙黄和黑色交相辉映。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俯下身子开始吐了起来。
在我剧烈呕吐的时候,我的头发挡住了我的脸,我知道康婕在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部,可是我没有看到她的脸上,是多么奇怪的表情。
那种愧疚、后悔、羞耻,混在一起的,复杂的表情。
当晚我苦苦哀求康婕陪我一起去找周暮晨,她想了很多理由来搪塞我,最后我无耻地以死相逼,她终于十分不情愿地妥协了。
当然,她也有她的条件,她要在那个离我和周暮晨一百米远的小凉亭等我。她说:“相信我,我这么强大的气场,就算隔着一条湘江你都能感觉到我对你的支持!”
事实上,她的气场一点都不强大!
我一点被支持的感觉都没有,当周暮晨一步步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我差一点就这样做了,在我临场退缩之前,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我:“喂,你叫我出来的,你跑什么?”
回过头看到他的脸的第一秒,我就哭了。
我吸取了上次在罗素然面前哭得面容狰狞的教训,努力压制住情绪,没有哭到崩溃,可是这样实在是显得太矫情了,导致多日不见的他在这个炎热的夜晚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懂得什么叫欲语泪先流,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懂得什么叫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我竟然真的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后,我做了一个后来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应该挖个坑把自己活埋了的举动—我,一个花季少女,强抱着面前这个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号啕着说:“暮晨,我们和好吧!我们结婚吧!”
事后康婕说,虽然她独自坐在一百米之外黑黢黢的小凉亭里,可是她在听到我那一声咆哮的时候,都深深地以自己是我的朋友而感到耻辱!
那个夜晚我实在是把我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光了,无论周暮晨如何挣脱,如何大力来掰我的手,我就是咬着牙不松开。
我像战争年代的战士,背着一个炸药包,抱着“一命抵一命”的悲壮决心,死死地抱着“敌人”,等待炸药爆炸的那一刻来临。
炸药真的爆炸了,孔颜从我身后冲出来,干脆利落的一个耳光扇得我东南西北白板发财都分不清,然后她声嘶力竭地对我尖叫:“程落薰,你要不要这么贱啊!”
那一耳光真狠,还刮到了我的耳朵,下午穿的耳洞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我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捂着耳朵,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不堪。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听见另外一声耳光响起。
康婕扬起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孔颜精致的面孔上。
遽然间,空气仿佛冻结了。
孔颜始终是理智镇定的女子,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泰然自若,整理了一下头发之后,她冷冰冰地对周暮晨说:“你自己搞出来的事情,自己解决。”
她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康婕一眼,讥讽的微笑浮上嘴角:“你真是程落薰的好朋友啊,好朋友的意思就是什么都可以分享,对吧?”
康婕的面孔在那一刻变得死灰。
只是,我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去注意这些,我捂着我的耳朵,感觉有一些温热而黏稠的液体在顺着我的手往下流。我想起那个漂亮的女老板说“尽量不要去碰它”的话,原来真的,这么痛。
这么这么痛。
我哭不出来,也说不出话来,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在我还残存最后一丝理智的时候,我听见周暮晨用从来没有过的森冷语气跟我说:“如果你真的还想为我做些什么,那就是再也不要来骚扰我。”
我没有勇气抬头看他,只能默默地转身就走。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是我必须走,如果再晚一秒钟,我就会被内心那些巨大的羞耻感所淹没。
我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静静地舔伤。
我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胡乱穿行的时候,康婕站在原地点燃了一支烟,她用力地吸了一口之后,反手抽了周暮晨一个耳光。
从来不哭的康婕,眼眶里有愤怒的泪水,波光潋滟。
周暮晨的声音有一点嘶哑,却心甘情愿地承接了这个耳光:“是我告诉她的,你再怎么打我也认了。”
康婕拿烟的那只手一抖,整支烟都掉在了地上,她哆嗦着再抽出一支烟来,却怎么都打不燃火。
周暮晨实在看不下去,主动用自己的火机帮她点燃了第二支烟。
他的火机是Zippo黑冰狼,黑色的机身上有一只威风凛凛的狼的Logo。
后来,因为这个,在我第一次看到林逸舟拿出同款Zippo的时候,心脏还是快速地收缩了好半天。
周暮晨犹豫了一下,艰难地开口说:“孔颜要求我对她没有秘密,所以……”
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康婕抓着他还握着Zippo的手,歇斯底里地质问他:“只有孔颜是人吗?只有她需要得到尊重吗?我、落薰,我们都不是人是吗?我们的感受都不需要顾及是吗?”
这一连串的反问问得周暮晨哑口无言,他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女孩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再也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
那个晚上,我们所有人的哀愁,汇集起来,就像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
你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职业是毒贩?
当我站在周暮晨跟孔颜曾经的教室门口时,在心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我告诉自己,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随着他们高中毕业,离开久治中学,我们之间的故事就落幕了。
像一个干脆利落的休止符,我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鼻腔里蹿上一股酸涩,就让记忆在此地深埋。
正当我十分文艺地告别过去时,王老师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喂,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去教务处领书!”
在她的鄙夷声中,我落荒而逃。
教务处的老师个个顶着万年僵尸脸,我很想问问他们,学生是打了你们家谁?还是欠你们家多少钱?
我蹲在一大堆书中寻找着高三文科的教材,一个甜美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同学,也帮我拿一份。”
我们两人在抱着书回教室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她是隔壁文四班的转学生,名字很古典,叫封妙琴。
其实我觉得妙琴挺好听的,就是那个姓我不怎么喜欢。
她是那种自我感觉非常好的女孩子,当然,她本身的条件也不错,牛仔短裤下面露出的两条腿又长又直又细,跟我的腿有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那个“异”,就是我的腿比她的腿稍微粗了点。
短短几分钟的路程,她先后不着痕迹地向我介绍了她姐姐从加拿大带回来的钱包、她脖子上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她脚上那双限量的匡威海外版的帆布鞋。
在我的眉头都快拧成麻花的时候,到教室门口了,我如释重负地对她说:“我到了。”
她十分风骚地对我笑:“我也到了,有空来班上找我玩。”然后就扭着曼妙的身姿转身进了隔壁的教室。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教室后门,坐到角落里那个属于我的位子上,然后发了条短信给康婕:乡霸,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好喜欢炫耀的极品,下课来接我,我表演给你看。
在我编辑并发送那条短信的时候,死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个爱炫耀的极品,她在我之后的生命中,竟然扮演着一个致命性的反面角色。
高三的这一年,妈妈耳提面命的事情就是,好好学习,家里没钱,争取不要买大学读!
我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顺风顺水的日子过久了,就开始厌烦她的唠叨,每当我对她这些言论稍微表现出一点点要反抗的意思的时候,她就会对我咆哮:“你不要忘记你是怎么进久治中学的。”
为了阻止她继续痛诉我的罪行,我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伏在书桌上开始背书:“鸦片战争是中国历史上一次划时代的重大事变,中国近代历史就是以此为开端的……”
我知道,为了帮我转学进久治中学,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妈妈拜托了很多人,想了很多办法。
这一切,我都不敢忘记。
因为这些,我便更加憎恨谭思瑶。
很奇怪,对冯妍,我似乎可以谅解,她家境不太好,性格又很懦弱,时间长了,我对她的憎恨反而淡了许多。
可是谭思瑶,我不能原谅。
有好几次,我和康婕逛着街,龌龊地去“城市英雄”上厕所时,看到她跟她男朋友在那里拍娃娃。她也看到过我一两次,满脸都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但我没有给她走过来的机会。
我用转身告诉她,我们不再是朋友。
有一次我转身之后,忽然觉得她男朋友那件黑色衬衣有点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一晃神,我又觉得自己很白痴,满大街的黑色衬衣,我到底是在纠结个什么劲啊。
话虽如此,可是我脑袋里还是在飞速地旋转着,企图在记忆的细枝末节里找到一点线索。就在我恍恍惚惚的时候,一辆白色的敞篷甲壳虫在我旁边猛地急刹车。
在我身后买可爱多的康婕吓得披头散发地冲过来,羊痫风似的大叫:“程落薰,你没死吧!”
电光石火之间,我想起来了。
当日也是康婕这么失态地在路上大呼小叫问我是不是被强奸了的时候,我看到过一个穿黑色衬衣的男孩子,他的胸口,挂着一枚精致的翡翠观音。
原来是他……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甲壳虫里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和茶色墨镜的脑袋探了出来:“找死啊你!”
这就是优雅的罗素然口中提过的那个孽障弟弟,在我惊讶地发现这辆甲壳虫的车牌跟我偶像那辆车的车牌号码是一样的之后,我瑟缩着问了棒球帽少年一句:“你是不是罗素然的弟弟?”
既然是熟人,那就好说话得多了。宋远连忙摘下墨镜,瞬间变身成一个翩翩有礼的绅士,笑嘻嘻地跟我道歉:“刚才我太紧张了,怕撞了人,所以有点失态,对不起啊。”
看着他英俊的脸,我不得不感叹,这两姐弟真会长,男的女的都这么好看。
我们站在路边虚伪地互相道歉,康婕一脸懵懂地啃着她的可爱多。忽然平地一声雷,我听见有个声音隔着马路对我叫:“落薰姐,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奥迪A6里下来的李珊珊一脸肃杀,杀气腾腾地朝我们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