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社区的门口,有一个很简陋的旋转木马。说是旋转木马,其实就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青色大转盘。那是我小时候的最爱。现在看到,当时快活的感觉还会在心中环绕。那时候,木马的烤漆还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不停旋转着,永远的童年,我们开怀大笑,时光匆匆流走。生意失败的我又回到了家乡,经历了几次有始无终的恋爱之后,遇到了现在的女友。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很熟悉,就像那个只会在原地不住绕圈的旋转木马。晚饭常常是简单的泡菜加稀饭,之前我们会散步,会经过那个旋转木马。那一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笼罩在雾一样的空气里,看不清楚事物,只是隐约听见木马旋转时,金属支架吱呀吱呀的声音。附近的老人们看见我们常常出入这里,便好心地上前警告:不要太靠近木马,这里曾发生过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听说在不久前,有几个女人惨死在木马上,她们都被人割开了喉咙,倒在了冰凉的座位上。警察调查了很久,没有查到任何线索,草草立了个请勿靠近的牌子便草草离开了。人们议论纷纷,随之而来的是各种恐怖的猜测。而据说发现尸体的人的说法更为恐怖。
那几个女人被割开了脖子,血喷涌出来,而木马还在旋转,所以血迹顺着木马的轨迹在地上画了一个标准的圆形。是人推着木马带着尸体旋转,还是木马本身在旋转。传说中,那木马像有了生命一样,等待着某人,周而复始地运动着。女友一个寒战,我连忙搂住她的肩膀,她的衣服单薄又寒酸。从那以后,每次我们经过被薄雾笼罩的社区活动广场时,女友总是小心翼翼地朝那边张望。“其实,我小的时候常常待在这里。”女友说,“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是。”我微笑,拉拉她的手。她的眼神有些哀伤:“我每天都到这里玩,等到天完全黑了,才和小伙伴一起回家,后来,我突然转学,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直到认识了你。”突然,她朝旋转木马的方向轻轻地走了几步,凝视了许久,然后回过头问我:“你,爱过许多人吗?”她看着我,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便大步走了上去,说:“我这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她摇摇头,露出不大相信的笑。“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呀,就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于是我就跟在你后面想看得再清楚一点,其实我知道,你也在悄悄地打量着我,那时候我就常常在想,他是不是也喜欢着我呀?”女友忽然把手放在我的脸上,她的手柔软温暖。
“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口是心非的样子。”“哎,那你以前见过我吗?”我突然问。她很认真地看了我好久,叹了口气说:“小时候的事,谁会还记在心里呢?”突然,一阵熟悉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在我们不远处的旋转木马开始了转动。女友惊恐地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她的脸忽然变得惨白。“你看,那是什么?”穿过阴霾的雾气,木马旋转着,有个影子推动着它。那是一个非常模糊的影子,是一个小孩子的身影,穿着白T恤,深蓝短裤,还背着一个小水壶,吃力地推动着木马,然后追上去想要爬上座位。可是因为力气太小,所以木马转得很慢。虽然有些诡异,但我不明白并不算胆小的女友为什么会吓得快要晕厥过去,她缩在我的怀里剧烈地颤抖着。我走了过去,硬着头皮,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孩子发现了我的靠近,一溜烟跑得很远,站在远处望着我。奇怪的是,我觉得这个孩子也让我感觉到熟悉。走近一点,我这才发现木马上原来还坐着一个女人。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你好,你是这孩子的母亲吗?”我问。女人没有回答,垂着头,显得很伤心。我觉得她很伤心的根据是她的肩膀一直在耸动,像是在啜泣。问了几遍女人都不回答我,让我感觉脊背有些发冷,便赶紧转身离开。“对不起。
”女人突然在我身后说。我回过头,她马上把头别过去。因为不远,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咽喉被某种钝器划得稀烂,可以看见裂开的气管。我不知道是怎么样拉着女友跑回了家里,只知道我们回到家里马上冲进卧室,相拥着大口喘气。女友哭了,清凉的眼泪越过我的肩膀,滴在我的身后。可是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恢复得很快,毕竟,现实的生活中有更多令人害怕的东西。比如贫穷。比如我们两个人的工作,比如我们两个人的住所,比如我们两个人的将来。晚餐还是简单的泡菜加稀饭,这让人感觉疲倦,所以我们还是会出门散步。每次经过木马附近的时候,我都会刻意离得远远的。可是女友,却不自觉地向那边张望着。她最近很憔悴,因为惊吓,因为操心。但是她还是愿意陪在我身边,陪着我走过每一段让人恐惧的旅程。这让人感动,也让人悲哀。也许只有在孩子的世界里,我们不为任何条件陪着谁快乐地度过,才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想去坐一下。”有一天,女友突然说。我吓了一跳,那天我发疯一样拉着她逃命,她几乎吓得半死,现在居然说想要过去。但为了她,即使是下地狱我也心甘情愿。走过薄雾,旋转木马变得清晰。曾在这里度过美好童年的两人,伤痕累累地走近。
时间,怎么这么快,一转眼就改变,一转眼就失去,幸福结束得总是太快,而且悲伤总是回忆带来的延续。只有木马,始终旋转着,从起点到终点,从终点又开始新生。轮回般重复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女友虔诚地跨上爬满灰尘的座位,我用力一推。吱呀,吱呀。木马快速地动了起来。她在旋转,我在原地。以前,要跟在后面花好大的力气才能推着那个人欢呼着画圈呢。谁?“我有话要对你说。”女友用脚顿住木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要离开这里。”我整个人像是被冰突然冻住了一样僵硬在了那里。“你要去哪里?”她深呼吸一口气,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想过了,反正不会再留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大声说。“我现在不是一早告诉你吗?”“不,你没有,你没有。”“听我说,你会找到适合你的人的。”“你没有,你没有。
”“我们现在的情况你不明白吗?”“你没有,你没有。”“你会是个很有出息的人的。”“你没有,你没有。”“你清醒一点。”“你没有,你没有。”不管她说什么,我似乎都听不见了,眼睛变得模糊,但我忍住没有哭。刹那间,我发现那天那个小孩子站在我的面前,而女友却对他视而不见。那孩子,睁着孤独的眼睛,看着我。我这才明白,那个孩子,就是小时候的我。女友不再记得,小时候那个每天陪着她的小男孩。她不辞而别,小男孩在这里等了她一天一夜,终于昏倒在了木马旁边。那一天大雾弥漫,六月的天气却寒冷而寂寞。你,爱过许多人吗?我这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
怎么转眼就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了?是一生太短暂,还是爱情敌不过时间?多年前,谁记得有两个小小的孩子在这里度过了最幸福的时光?那些日子结束得太快,而且再也不会回来。我抄起她座位后那根可以卸下的钢条,用力地勒住她的脖子,用力地划着。匆匆的时光不会把我留在旋转的木马旁,是你,忘了带走我。女友没有太多的反抗,她甚至没有叫出声来,眼泪顺着血液像雨点一样打在了老旧的水泥路上。恍惚中,我又看到了那天的幻觉,一个个离开我的女人坐在旋转木马的每一个座位上,咽喉被割开,轻轻地叹息。三年以后,我开着名贵的跑车,载着漂亮的妻子,悄悄回到了这里。“我小的时候,常常在这里玩耍。”我指指木马那边。那里在雾里显得不太真实。妻子和我新婚不久,撒娇一样依偎在我的身边,好像世界上没有了我,便没有了生机一般。“哼哼,”她调皮地笑着,说,“你的初恋情人有没有天天在这里陪着你玩呀?”我温柔地看着她,吻吻她的嘴唇,她有点害羞。我说:“小时候的事,谁会还记在心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