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入高中以后,郭铁骑仍和木青同班。这时,郭铁骑的注意力更是完全凝聚到木青的身上。此时的木青已不和郭铁骑坐前后排,日益增长的身体把他推到了教室的最后排。而木青虽然由于上学早而比同班同学要小一两岁,却已经懂得了矜持,过去和同学之间的那种模糊的距离变得清晰了。上学准时到校,极少提前;放学即刻回家,更少在学校停留。上课也不再回头,偶尔瞟郭铁骑一眼,那眼眸让他觉得有了更深的内涵,郭铁骑拿不准那是什么,却使他更有兴趣。郭铁骑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天天看着木青的头发发呆,有时,木青感觉到了,会回头朝郭铁骑一笑,他就在那笑容里一再地不知所措。
郭铁骑的成绩仍然非常棒。他是个阳光男生,很调皮,常常逃课打篮球。有时,已经上课十几分钟了,他才慢吞吞地走进教室,不喊报告就扬长直入。考试的时候,总是第一个交卷,目空一切地猖狂,成绩却依然优异。班里所有的女生都给郭铁骑笑脸,天天有人乐意带早餐送到他桌上。他吃完了垃圾还让别人扔。郭铁骑被宠坏了,邻班女生写来的情书,被他折成飞机在教室里飞来飞去,一边用眼睛偷看木青的反应。
高中二年级结业的时候,学校举行歌咏比赛,木青拉着手风琴为年级组各班的合唱队伴奏。郭铁骑看着木青,一个在舞台上的木青,一个与平常不一样的木青。木青穿着白裙子,就像她的面容一样,清秀、芬芳,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百合花。那是郭铁骑第一次看到木青拉琴,也是第一次听到她那美妙的琴声。郭铁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木青的琴声,觉得那正是自己梦里的声音,是自己心里向往的纯净,仿佛阳光下一片无人踏及的雪地。从那一刻开始,木青拉琴的样子,以及在刘海下清澈的眼眸,就深深地印在了郭铁骑十八岁的青春里。也是从那一刻开始,郭铁骑觉得自己本来如淡水一般空白的生活被染上了绚丽的色彩。他觉得自己有些“崇拜”木青了。崇拜她拉琴的样子,崇拜她的琴声,崇拜她看起来平凡的手指灵巧地跳跃在琴键上,使手风琴发出那么优美的声音。
第一次,在放学的时候,郭铁骑走到木青面前,低着头对她说:“我送你。”随即拿起放在课桌上的手风琴,背在自己的肩上。
“嗯。”木青点点头,无言地跟在他的身后。
记得,那一天,天上有云,阳光被云遮住了,要不是微风泄漏了夏天的味道,青灰色的天空使初夏显得更像深秋。微风很柔和地吹着郭铁骑,那天的他,无比快乐。也许是因为那天的风轻柔不已,他们绕了很远的路走着回家。他们在街上悠然地走,然后开心地笑。至于为什么笑,郭铁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们发出一串串清亮的笑声,单纯而肆无忌惮。郭铁骑觉得自己更喜欢木青了,喜欢这个有着风一般气质,可以用手风琴拉出自己梦里的旋律的女孩。
可是,当郭铁骑跟着木青走进那条树荫浓郁的幽静街区,看到木青家高大的房子、厚重的围墙、漆黑的铁门,特别是那表情严肃的年轻警卫时,他有些茫然了。那是一座在郭铁骑当时看去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房子。在他平常见惯了的,那些走不尽的、灰暗的、小街小巷的缠缠绕绕之中,在寂寞的夏天的傍晚,在夕阳的余晖笼罩之下,木青家的那座房子是那么的高大、明朗、庄严、幽静,仿佛置身世外。
走进木青家的院子,首先映入郭铁骑眼帘的是院门两边的两大株紫藤。那密密匝匝的绿色缘墙而上,条蔓牵结,屈曲蜿蜒,犹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形成一座热闹而细密的淡紫色的紫藤花墙。很少看得见开得这样茂盛的藤萝,那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就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不停地流动着,流向人的心底……虽然时至傍晚,没有蜂绕蝶舞,但那一树闪光的、盛开的藤萝仍然开得活泼热闹……静静地站在花下,郭铁骑闭上眼睛,那一阵阵幽幽的紫藤花清香,叫他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院子里的花坛还种了美人蕉、凤仙花和太阳花,它们同样开成一片,姹紫嫣红。木青快乐地揪下一朵红色的美人蕉,递给郭铁骑。“喏,这花儿的底部是蜜糖,吸上一口很甜的。”郭铁骑照着做了,一试,果然是淡淡的清甜,像是小时候吃过的甜高粱秆。
跟着木青走进那座房子,郭铁骑看见了里面的生活。那同样是一种他想象不到的只能在电影里看到的生活。
在楼道的墙上,沿扶梯上升,挂着几幅油画,是山水和静物。其中有一幅尤其吸引了郭铁骑的目光:那是一个女孩的背影,酷似木青。她站在蔚蓝的海边,面对着波浪汹涌的大海,长长的黑发瀑布般披在身后。她的身旁礁石林立,浪花飞溅,海风将她的头发和风衣一并吹起。几只海鸥,从水面腾空而起,翅膀尖尖,仿佛还挂着几滴晶莹水珠……郭铁骑不禁驻足。他看得有些发呆,内心被一种不能走进这些事物,不能走进这些画的核心的痛苦撕扯着。
房子里面的布置和主人们的言谈举止,也都高雅得让郭铁骑惊诧、羡慕,也让欲念初萌的郭铁骑从头到脚弥漫起沉沉的自卑。他的眼前晃过自己家那粗糙的墙壁,又闪过父母的形象——父亲虽高大魁伟,如今却如一株没有青枝绿叶的枯萎老树;母亲尽管秀美端庄,一生却如在土里刨食的母鸡,双爪蜷缩、脸容风干……郭铁骑很快就感受到一种冷淡,严格地说,应该是一种冷淡的威胁。不对,是自卑!他从此永远都能想起那一刻,那一刻在他的心中永不磨灭。其实,郭铁骑心里非常清楚,并不是那座房子里的人傲慢,或者那里的人傲慢地说了什么,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自卑是与生俱来的,重要的是那冷淡的威胁,其实是由自己骨子里的自卑构筑的。
突然想马上回家,郭铁骑逃跑般地离开了那座房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忽然觉得,家——那个充满温暖的地方,忽然掺进了一缕黯然。由于另一种生活的对照,由于冷淡的威胁,家——竟变得孤独堪怜。
木青的成长背景和生活环境带给郭铁骑巨大的震撼,也带给他深深的刺激。从此,郭铁骑有了些许的改变。他原本阳光、开朗的举止,掺杂了一些隐隐的颓废和忧郁。尤其是面对木青的时候,一向炯然深邃的目光里,虽然仍有着隐藏很深的骄傲,但是,如果稍加留意,就会发现那不时流露出的一抹自卑。这以后,郭铁骑甚至没有勇气再走进木青家的门。不过,他仍时常会在暮色苍茫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到那个幽静狭长的街区转悠。但是,隔着那厚重的围墙,除了摇动的树叶之外,郭铁骑什么都看不到。有几次他爬上木青家的院墙往里面偷看,觉得自己看到了改变世界的美丽。
在家里,木青总是穿着比学校里更优雅的衣裙。有时,木青坐在小巧的秋千架上,乌亮的长辫子已经解开,长发如瀑布般披在身后,用雪白的丝绸手帕扎着漂亮的蝴蝶结,随着秋千的晃荡,她的衣裙和长发飘飘,像是在飞舞;有时,木青坐在花坛边的石凳上,怀抱着一架漂亮精巧的手风琴,琴声似流水潺潺,微波荡漾,曲调虽不熟悉却优美动听,令郭铁骑陶醉其中,内心萌生阵阵感动。郭铁骑更多地关注起木青。木青的身体在上高中后也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她还只有十七岁,但是,胸前已微微隆起,臀部也明显变圆。另一个吸引郭铁骑的还是她的衣着。木青是那个年代学校中极少有的几个穿色彩鲜艳衣服的女孩之一,这使她在一片灰蓝的人群中格外地引人注目。郭铁骑最喜欢看木青穿毛衣的样子,她的毛衣可谓少有的出色,上面总有鲜艳的图案,领口前还缀着两个小绒球。郭铁骑的幻想常常从这小绒球上升起,逐渐趋向理想和浪漫,以至于和木青在松花江、太阳岛上嬉戏、漫游成了他梦里常出现的内容。
郭铁骑也曾带木青到自己家去过几次。去他家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小巷,废渣铺的路,很窄。他的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全家六口在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栖身。还有个小小的阁楼,可以踩着梯子爬上去,刚好可以睡下一个人。夏天的时候,郭铁骑不在房间里睡,而是直接爬到阁楼上,整夜整夜地看武侠小说。阁楼上有扇小小的窗,睡不着的时候,他就透过窗看繁星密布的夜空,浮想联翩。有一次,木青在郭铁骑的阁楼里睡着了。郭铁骑小心地避免惊醒木青,坐在旁边呆呆地凝视着她的睡态。木青的脸近在眼前,她的嘴唇微抿着,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抖,脸上是毫无防范的神情,还有美好的身体和淡淡的忧郁。郭铁骑很想伸出手来触碰木青的脸颊,只想单纯地抚摸,不带任何欲念,如同触碰虚幻的梦境。然而,他却不敢,也没有勇气伸出手。
他们之间最轰动的一件事,发生在高中毕业前的那一个学期,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木青和郭铁骑一起逃学了。
下午上第一节课之前五分钟,郭铁骑走到木青的课桌前,低着头避开她的眼睛低声说:“跟我走。”
“去哪儿啊?”木青仰起头轻声问。
郭铁骑把脸转向一边,回避着木青的眼光,仍旧低声说:“跟着我走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吗。”
“你要带我去哪儿啊?”木青站起来又问。
郭铁骑没说话,只是拉着木青的手往教室外面走,一副不容分说的神态。木青竟然也就那么跟着他走了。也许是因为木青还没反应过来,也许是因为郭铁骑的样子很坚决,总之,结果就是郭铁骑和木青手牵着手走出了教室。在那个年代,男女同学之间牵手可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全班同学都心跳加快,兴奋与紧张拧在一起,占据了他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走出教室的时候,郭铁骑和木青都听见了班里的同学发出了细密的喳喳议论声。
在学校门口,郭铁骑停下脚步。他面对木青,半低着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头。“木青,我们下午不要上课了,出去走走吧。”郭铁骑的表情很平静,说话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不是疑问的口气。木青静静地看着低着头的郭铁骑,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他英俊的脸庞,却遮不住他身上那种强悍的气质。木青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突然想到,长久以来,自己都在规规矩矩地做着同样的事,感到厌倦却不知怎样去改变,顿时,抑制不住的兴奋感掩盖了对于逃学后果的恐惧。
郭铁骑带着木青走出了校门。迈出校门的那一刹那,木青看见灿烂的阳光照在两人的身上,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
夏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他们此刻的心情,欢快轻松。郭铁骑在前面走,走在那条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街上。木青跟在后面,看着郭铁骑的背影。这时,木青已经不在乎郭铁骑要带她去哪里。“这样漫步本身就已经很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目标呢?我们只是两个正在感受午后阳光的人,沉浸其中,让温暖的阳光照在心里的每一个角落。”她想。
那个年代,人们还都不富裕。一人一份冰淇淋就让郭铁骑和木青在冷饮店里打发掉了两个多小时。他们并没有说多少话,偶尔目光交汇,便相视一笑。就在那目光交汇的瞬间,木青看到郭铁骑的眼神,深深的,满含温柔,像花蕾般萌生的感情,新鲜而羞怯,是最干净、最纯真的,青春是那样的美好。于是,他们就牵着手,说着梦想,说着快乐,含笑地、无邪地,在纷纷扰扰的红尘里,单纯地快乐着。
他们走上天桥,那是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过街天桥。趴在桥面栏杆上,他们沉默地看着车流的穿梭,桥微微地颤抖。他们盯住其中一辆车,眼光随着它向前面跑,在那条看不到尽头的宽阔马路上,最后任它消失在自己视线的尽头,然后再盯住一辆车,如此反复,乐此不疲。他们又沉默地凝望着太阳一点点地下沉,颜色越来越艳,变成天边的一抹红霞,然后渐渐消失。红日落下的一刹那,他们同时感到逝去的刺痛。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天桥上,身体几乎没有什么接触,只有木青的胳膊肘微微碰触着郭铁骑的手臂。他们沉默着,在木青胳膊肘的皮肤上一个很小的范围内,郭铁骑的手臂若即若离地轻轻滑动。
突然,郭铁骑伸出手,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了捏木青臂弯那块突出的骨头,仿佛喃喃自语般地开口:“木青,你怎么这么瘦呢?”
木青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虽然我是这么细小,甚至看起来有点儿脆弱,但是,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拯救你。”这是她最近读的一本书里主人公的一句话。木青非常喜欢这句话,尤其喜欢用“拯救”这个字眼,这是她第一次把它用在郭铁骑的身上。
郭铁骑没有听懂,他有些失神,转而,又不由得微笑起来。
木青转过脸扭头看看郭铁骑。“铁骑,你在笑什么?笑我说的话吗?”
郭铁骑很想问:我有什么需要你拯救的吗?不过,他没有问,而是把一只手掌覆在木青膝盖上的裙子上。木青把眼光从郭铁骑脸上移开,缩缩身体,没有做声。于是,两人很默契地一起窘迫起来。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闷热了一整天,暮色降临的时候稍稍起了点儿风,风把地上的小沙砾悄悄吹进木青的凉鞋,她默默地在凉鞋里挪动着自己的脚。或许是在想象当中,木青听到了沙砾摩擦移动的时候发出的“沙沙”声。最后,在悄悄降临的夜色里,郭铁骑鼓起勇气拥抱了木青。他把下巴放在木青的肩膀上,很小声地说:“木青,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呢?”尽管几乎是天天在心里操练,郭铁骑的语气还是很不自在。他的不自在也感染了木青,她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轻笑。
这个拥抱好像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到了后来,木青开始有点走神。她的脸和郭铁骑隔着几绺头发,头发悉悉窣窣地响着。郭铁骑的鼻息轻轻重重落在她的后肩上,一开始是温热的,片刻之后变成清凉,接着又是一阵温热。木青努力回想着在文学作品里读到的有关章节,奇怪那些曾让自己无限感动的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是如此的令人无动于衷。木青看见不远处街角的垃圾箱旁,坐着一个捡垃圾的老女人,正把一些废品归整起来,又听见有自行车“嚓嚓”经过的声音。木青又开始注意起凉鞋里面的小沙砾来,同时,她的手放在郭铁骑的背上轻轻地摩挲着,她很喜欢他那件棉质外衣的柔软。
那是郭铁骑第一次觉得暮色是如此美丽,拥抱着自己喜欢的女孩,他感觉到幸福。“如果生命可以停留在这里该有多好。”他想。
夜幕降临的时候,天气开始变得有些凉了。
“天已经黑了,木青,我送你回家吧。”郭铁骑轻声说。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木青身上,这是一件草绿色的军上装,长过她的膝盖。
“还是你自己穿吧,铁骑,我不冷。”木青看见郭铁骑脱下外套以后只剩下一件蓝色运动背心了,轻轻地推辞着。
“给你穿你就穿,要不然感冒了怎么办?”
“那……谢谢你。”木青没有再坚持,心如一片温暖的海洋。
那天,是郭铁骑第一次逃学,第一次单独与女孩子度过整个下午和傍晚,第一次和女孩子一起看日落,第一次和女孩子牵手,第一次拥抱女孩子……那天,郭铁骑在微笑中睡去……
从那天开始,郭铁骑和木青之间的交流明显地比过去多了起来。但由于木青的寡言,也只不过是比以前稍微多一点儿罢了。不过,对于郭铁骑来说,那可是真爱啊!有一次,郭铁骑梦见木青坐在街心公园那个尖角的凉亭里等他,他立刻爬起来,穿上衣裳,跑去凉亭。木青当然不在。但是,看着深远的夜空和满天的星辰,郭铁骑也很开心。还有一次,他们坐公交车准备去很远的商场闲逛。好不容易抢到一个座位,郭铁骑坐上去,把木青抱在腿上,木青竟没有拒绝,而是旁若无人地和他双手交握,一起看着车窗外华灯初上。青春在那一时刻是极有尊严的,爱也是,不怕受非议嗤笑。
但是,郭铁骑面对木青始终有着一种逐渐扩大的自卑,仿佛有一股洪流从他们中间奔流,郭铁骑的自信为此一次又一次痛苦地萎缩。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游在水中的鱼,木青却是飞翔在天空的鸟,两人的世界天差地别,他注定了要潜沉,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木青飞翔。可理智提醒自己应该放弃的东西,感情却驱使他要紧紧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