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绵绵细雨,原本冷清的街道更显寂寞。
房间里没有开灯,木青穿着睡衣站在窗前,透过水淋淋的玻璃窗,看到外面是迷迷蒙蒙的一片,望着那无休无止的雨,隐隐的不安搅得她有些心神不定。
母亲已经来了两天了,几次想和木青谈谈她和戴祖涵的事,都被她找理由推脱了,她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思绪,还不知道怎么说服母亲。
“我……”此刻木青的内心仍是一团混乱。“我——该怎么办呢?”她望着窗外迷蒙的雨自问。
敲门声轻轻地响了两下,停了片刻,又两下,似乎有点儿犹豫。
木青慢慢转过来,又没有声音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门前,慢慢地打开了房门。
“哦,妈妈,是您啊。快进来!”
“见你房间的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想起晚饭时木青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柯蓝关切地说,“已经十一点多了,青儿,你怎么还不睡?要不要让琴姨给你做点儿夜宵?”
“算了吧,妈,我一点儿也不饿。”
木青和母亲的关系一直有点微妙。小的时候,父母的同事见到木青总会说:“呵呵,长得不像妈妈呀。”开始时,木青还不知道为什么,稍大一点儿,有些懂事,加上类似的话也听得多了,便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原因,那就是她有一个漂亮的母亲。而木青虽身为女儿,却在性格和相貌上更多继承了父亲的遗传,也因此和父亲的感情特别深。
柯蓝出生在一个极富有的大家庭。那个拥有二十多万人口的北方城镇,至今仍以她的家族姓氏为名。柯蓝又是她父亲的独养女儿,因而极受宠爱。因为美丽,她在家族中有许多“特权”,所有的长辈都溺爱她。再加上她性格沉静且极有个性,又很少对外人笑,这使她更显得与众不同。木青曾无数次地想象母亲出生时的情景——一群姑婆围着一个漂亮的女婴七嘴八舌。她从小就羡慕甚至嫉妒母亲的天生丽质,而母亲的一举一动对木青都有着非凡的影响力。
小的时候,木青一切唯母亲马首是瞻。母亲爱吃什么她就爱吃什么;母亲说什么好就是什么好,就连父亲也认为,他今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娶了母亲,养育了他们兄妹,家庭美满,以至于木青和哥哥木可都觉得,如果让父亲来选择江山和美人,父亲也一定选择美人无疑。在木青的记忆里,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父亲总是站在母亲一边的。在许多情况下,母亲的任性表现,从不会因父亲的反对而改变她的决定。而父亲对母亲也总是一再宽容,有时甚至是纵容,无意中使母亲一直保持着她的独特个性。虽然,在木青的眼里,父亲的威严与母亲的柔美是对等的极端,但他们却是木青见过的最恩爱的一对夫妻。
柯蓝二十岁那年还在东北大学读书的时候,遇见了抗美援朝中途回国在军事院校进修的木怀远。他们相爱了,还演绎了一段至今仍被木怀远的战友和柯蓝的同学津津乐道的“英雄美人”的佳话。
结婚后,柯蓝生下了木可和木青,却依然如二十岁般的美丽,走在街上回头率仍是百分之百。这使木青童年的记忆里几乎不曾有母亲的拥抱和亲吻,甚至少有与母亲牵手的机会,以至于她与母亲从来就不像和父亲一样亲昵。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木青都固执地认为,自己整个青春期都生活在母亲的阴影里。母亲的美丽温柔和知性聪慧,给了她太多的压力,使她心中有太多的自卑,她和母亲之间有太多的不理解。直到她渐渐长大成人,才突然发现,母亲那从不因别人而改变的个性,其实早已深入她的骨髓,在她的血管里流淌,她真是母亲的女儿啊!
这会儿,母女俩面对面地坐在床上,四目对视,一时无话。
木青知道,母亲这次是专程为她和戴祖涵的事情赶来D市的。可是,她却不知道该怎样向母亲解释这件事,她也没有把握能顺利和母亲沟通,所以,这两天她一直回避和母亲单独相处。
坐在木青的床边,柯蓝顺手拿起她枕边的书随意翻了几下,一张夹在书中的小纸条飘了出来。柯蓝正要伸手去拾,木青却抢先一步把纸条捡在手里。想了一想,显然是有些犹豫,但她还是把纸条递给了母亲。柯蓝接过来一看,见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鱼对水说,你看不到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里。”是木青的笔迹。下面的空白处有另外一行用毛笔写的蝇头小楷:“水对鱼说,我能感觉到你的眼泪,因为你在我心里。”字迹的笔锋遒劲有力,字体风格狂放,笔迹却是陌生的。
柯蓝抬眼看了看木青,目光中流露出的探询显而易见。木青立刻垂下眼帘,脸颊上泛起阵阵潮红。母亲无言的注视使她的心有些慌乱,不知为什么,她有点儿害怕母亲这个时候说话。柯蓝的目光慢慢地暗淡下来,陡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寂寥。她的神态也由恬静安详到颓然失望,出现了的明显变化。
木青立刻感觉到了。“呃……对不起,妈妈。其实……”她支吾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湖,波纹越来越深了。她只好垂下眼睑,不敢再研究母亲表情的改变。
沉默,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这期间,柯蓝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木青。她美丽的黑眼睛像宝石一样发着温润柔和的光,目光充满着丝丝缕缕的关爱,她用自己的目光包围着女儿。木青内心抵触的冰在母亲的目光中慢慢融化成水。她最受不了母亲这种目光,便把她和戴祖涵的交往都对母亲说了。木青的眼睛放着光,声音听上去也甜丝丝的。柯蓝的眼睛却慢慢蒙上一层水雾,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木青:“真是胡闹!青儿,你怎么可能爱上一个比你大十七岁的男人?”
木青没有办法回答母亲的问题。怎么会爱上戴祖涵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所期待的。只知道,一想到戴祖涵,她的心里就万紫千红。
柯蓝不再看木青,清亮晶莹的泪珠在她眼眶中盈盈转动,她把汪着泪水的眼睛转到一边,竭力在女儿面前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极度忧虑和深刻痛苦,一声无奈的叹息却难以抑制地从她的口中溢出,在空气间缓缓淡去。木青知道母亲为了她的事很痛苦,她也不想让母亲为自己的事痛苦,可是,她不知该怎么办,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如此痛苦。想了想,木青对母亲说:“妈妈,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过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去追求一份强烈的感情,去爱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这难道就错了吗?”
柯蓝走到了窗边,望着黝黑深远的夜空,缓缓地说道:“青儿,你还太小,涉世不深,对社会还缺乏深刻的了解。怎么说呢?社会的现实,不在于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也不在于是谁对谁错,更不在于某个人的主观认定。社会有它固有的约定成俗的行为规则和价值标准,每个人都要遵守这些规则,每件事也都要以这个价值标准来判定。当然,你可以率性而为,也可以随心所欲,但你却无法脱离这个社会的价值标准和处事规则,也不得不接受这些规则和价值标准的衡量……除非你能够放弃一切,或者,干脆生活在真空里,那当然是不现实的。”
“这些行为规则和价值标准不也是人定的吗?社会在不断地发展、进步,行为规则和价值标准就一成不变吗?再说,感情是我自己的事,又不会影响或者妨碍到任何人,为什么一定要以这些行为规则和价值标准来考量?如果成长就意味着放弃自己的品味,去投合芸芸众生的游戏规则,那么,还是让我维持自己少不更事的幼稚想法吧!”木青执拗地坚持自己的想法。
“你的这番话就充满了意气和任性,凭这种意气,你对戴祖涵的感情能是理智的吗?至少是不够成熟的。他很可能是你成长过程中恋父情结的附着点,只是一种孩子气的迷恋……伴随着你年龄的增长和心智的逐渐成熟,等到事过境迁,那种迷恋不存在的时候,你就会清醒地看到,无论在思想、品味,还是兴趣、爱好,以至于生活习惯等等各个方面,你们之间存在巨大差距。这些差距很可能是难以弥合的,如果这样的话,你的幸福又从何而言呢?”
“如果追求强烈狂热的情感是一种不成熟,那么,就让我不成熟好了。反正,对烈焰的追求已经在我的性格中根深蒂固,就像很多人盼望着一生中见到一回翱翔的青鸟一样,我期待自己能亲眼目睹火鸟展翅,投入烈焰后,随之而来的完整的重生,而非一团灰烬。”木青的话虽然没有让步的迹象,但她的心却随着母亲的话慢慢地静了下来。“可能……可能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是大了一点儿,可是,您不觉得这是一种很浪漫的爱情……”她犹豫着说。
柯蓝转过身打断木青的话:“‘浪漫’只是一种幻想,重要的是要面对现实。青儿,你在文学作品中读到的那些浪漫的爱情故事,早在你长大以前,就已经发生过了,已经成为‘故事’被写进书里了。而且,那种‘浪漫’也只能出现在小说里,如果落实到生活中,就会变得尴尬而滑稽。浪漫的爱情只适合欣赏,并不适合参照。并且,那种浪漫的爱情,在我们所处的这个年代,是不现实的,大概不会有了……”
“您说大概,没有说绝对。”木青抢过母亲的话头,“是不是您也期望有浪漫的爱情故事发生?”
一抹无奈苦涩的笑出现在柯蓝的嘴角。“青儿,你恋爱我不反对,虽然你的年龄确实还嫌小了一点儿。但你为什么不能爱你身边的人?你从小到大的同学中有多少优秀的男孩,还有你父亲那些战友的儿子,在部队、地方工作的都有,他们也都非常优秀……特别是李震。”柯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继续说:“唉,我真是搞不懂你这个孩子……青儿,你实在太天真,也太任性了。”她耐着性子尽量使自己说话的语气平和一些。
要说任性,木青是承认的。用父亲的话说,她有时任性得不可理喻。但是,在自己和戴祖涵的感情这件事情上,她认为自己是理智的,实在难以接受自己是做错事的一方。木青张了张嘴,刚想辩解,柯蓝抬起手阻止她。柯蓝不再想听木青的解释,她对木青的任性似乎有点儿忍无可忍,但仍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紧绷脸上的肌肉,把愤怒抑制在皮肤下面。静默良久,柯蓝回避着木青的眼睛,令人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算了,今天太晚了,青儿,先睡吧,小心别着凉。”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单纯地想缓和一下母女之间已见紧张的气氛。
没等木青有什么表示,柯蓝便悄悄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