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武夷山有削壁千仞,人每于下拾沉香玉块焉。太守闻之,督数百人作云梯,将造顶以觇其异,三年始成。太守登之,将及巅,见大足伸下,一拇指粗于捣衣杵,大声曰:“不下,将堕矣!”大惊,疾下。才至地,则架木朽折,崩坠无遗。
—《聊斋志异卷九·武夷》
我的脚刚落地,眼前尚在发黑,就听见“轰隆隆”这巨大的声音响起,我让百姓耗时三年方才搭建起的云梯瞬间即化作一堆零乱不堪的木头段。少许崩塌而起的碎木飞过我的头顶,带着风,发出令人恐惧的钝响;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更多的木头段落在我脚下。惊魂未定的我随手拾起一块木段,发现它已经朽败不堪,依我此时力量全无的手,轻轻一攥,即成碎屑。
奇怪,精挑细选的上好木头,原本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不朽不折的,怎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化为朽木?
我想起山顶上抛下来的那句话:“快下去,云梯要崩塌了!要不是念在你是个好官,你早没命了!”声音曾像雷一样在我耳畔炸响,震得我两眼发黑;但此时,我才觉得这声音的温暖,于是一股暖流从心底里泛起。
他说我是个好官!这是三年来我听到的最中听的话,也是对我三年来政绩的最好总结,当然,更是因为我是个好官,使我免于一死,这是对我最大的恩惠。
或许是我“达则兼济天下”的挚诚感动了天地吧,或许是母亲对我的教诲起了作用吧,三年前,年轻的我即受皇上恩宠,幸运地被任命为建宁太守。赴太守任时,我还是个青涩的穷书生。
从此,我即抱定了拯民水火,为民请命,视民如父母的决心。三年以来,我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勤勉做事,清廉为官,赢得了一些好官声。
我所辖的建宁府内有一座天下名山——武夷山,山体上有一处悬崖,像墙壁一样直立着,直刺天空。没有人知道它有多高,没有人知道山顶有什么,千百年来,神秘的面纱一直像云雾一般笼罩在山的周围。遥远的过去,曾经有好奇好事的人想爬上峭壁,探求原本只属于武夷山的秘密,但这些人都没有能够回来。
峭壁就显得更加神秘。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峭壁上经常落下一些沉香或者玉块,引得百姓争相抢拾。他们离开峭壁之时,不仅带走了拾得的宝物,还带走了武夷山的更多神奇和对山顶的更多向往。
于是,一些人开始怂恿我,让我想法探究山顶的秘密,出于为百姓造福的考虑吧,我答应了他们,当然,其中也有我的私心,猎奇的心态也促使我想尽快揭开面纱,看清庐山真面目。
说做就做,我开始命巧匠制造云梯,渴望攀着它爬上山顶,一窥山的神奇,并往山脚扔下无穷的财富。
历时三年,云梯终于造成了!想起三年间的努力有了结果,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第一时间赶到武夷峭壁之下。只见云梯搭在直壁上,往上看去,直插云霄,看不到尽头。我和全体百姓三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此刻,站在山脚下,甩甩晕眩的头,回想起顺着云梯登山前的情景,我就不由得激动和温暖。
该沿着云梯登山了。派谁好呢?看着我周围黑压压的百姓,他们的脸上都写着想爬山的渴望,浓烈的兴奋掩也掩饰不住。
张山请求说:“赵大人,小人名字就叫山,让小人上吧!”
张山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多岁,是参与造云梯的人中热情最高的一个。听人说,他的爷爷当年就因为按捺不住胸中汹涌的渴望,把年轻的生命留在这面神秘的峭壁上。
也许,他想起了死去的爷爷,欲沿着爷爷的路走下去,以完成爷爷未竟的事?多好的百姓啊!
但是,我叱退了他,用极为严厉地口气。我想,他一定会理解我的苦心的。
“大人,您不准张山上,我明白您的用意。我上吧!”王登云继张山之后请求我了。
我看了看面前这个行将四十的人。他可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啊!记得初到任的日子里,由于人地两疏,诸事陌生,多亏了他为我出谋划策,鞍前马后的,助我渡过了难关。如果我这三年来的政绩还算差强人意的话,王登云功不可没!——当然,那时候他不叫王登云,那时他叫王文翰——王登云是他新近改的名,他决心早已下定,从他改名一事上足可看出来。
王登云倒是个合适的人选。三十多岁,年富力强,老成持重,遇事不莽撞,非常令人放心,在巨大的危险面前,倒有不少化险为夷的能力。可,这样的人,上有老父老母需养,下有幼稚孩童待教,我又何忍让他做这未卜之事!
我看了看他,示意他退下。可他很执著地站着,像是未读懂我的眼神。
我感动,这感动让我更加不知所措。
这时,人们的热情更高,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随意叫哪一个人担此重任,他们都绝不会后退!人人都持定了非我莫属的想法,笃守了拼死一搏的豪气。
即便是很小很小的孩子也跃跃欲试,他们显然受到了大人的感染,眼睛放着光,闪烁着渴望。跟着主人来到山下的狗也凑着热闹,汪汪汪的叫声透着豪放。
这情景,让我深深地感动,让我想起到任前娘对我说的话:“儿啊,咱老赵家祖祖辈辈是平头百姓,现在老天开眼,你当了官,你一定要记住娘的话,可不能欺负老百姓啊!不然的话,我死了都不会闭眼的!”我看着娘的眼睛,郑重地点头。娘的眼神让我振奋,也让我害怕,我从来未见到她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娘啊,儿做到了,如果您现在在这里的话,您一定会很欣慰的可真正的好官,怎会忍心让百姓做这样危险的事儿呢?
于是,我提高声音,口气严厉地对全场的百姓说:“新梯造成,应该感谢诸位父老。登山是大事,大家都没有这个资格!大家都退后几步,本官亲自上!”我的口气不容置疑。
这下,大家议论纷纷,像炸了锅。
“不行,咋能让老爷上呢?”
“是啊,这么高,老爷又是文弱书生,肯定不行啊!”
“即使身体行,也不能让赵大人上!他可是咱的衣食父母啊!”
“您说得对!没有赵大人,咱老百姓可该咋办呢!”
“几百年没见过这样好的官!咱老百姓命不值钱,死了不要紧,赵大人决不会亏待咱;可赵大人千金之躯,怎能冒险?!”
百姓们异口同声地说:“赵大人,您是朝廷命官,肩负重任,您不能冒险!这些事只能由小民来办!”
我看得出他们的心思,他们的真诚不容我怀疑。可正因如此,我才不能……
我说:“造云梯这件事,原本就是我突发奇想草率做出的决定,当属劳民伤财的昏庸之举,实在是不应该的。现在我决定,登山这件事就算了!”
听到我这话,在场的百姓都不干了。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赵大人这是怎么啦,前怕狼后怕虎的?”
“造了三年的云梯,说不用就不用了,多可惜呀!”
“山脚下就能落这么多沉香玉块,山顶上指不定有多少金银珍宝呢?这可是咱老百姓发财的机会呀!”
“赵大人是怕咱出人命,看咱们你争我抢的,不出乱子才怪呢!”
“那依你说该咋办?”
“你问我,我问谁呀?”
看着他们慷慨激昂的样子,我说:“既然大家这么说,咱就按原计划办。”我顿了顿,眼睛扫了扫离得最近的人,只见他们表情严肃,急待下文。
“但大家一定要听从本官的决定。此次登山,只能由本官亲自来做。我小时候有人给我算过一次卦,这辈子必须爬上一座最高的山,这样才能官运亨通,无灾无妄。否则就难免大难临头。难道大家想堵住我的官运,想让我多灾多难吗?”
坦率地讲,登上这么高的山顶,前途如何,我也心里没底。但事已至此,我的心在鼓噪着我,让我上去。一是为了百姓,二是为了好奇。
人们听我这么说,就都不言语了。
我脱下官服,换上短衫,把腿脚袖口腰身等关键处用绳子系紧,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登上了云梯的第一阶。说实话,除了小时候爬高上低外,长大后我还从未干过这样的事呢!更何况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
“大人且慢!”王登云忽然说。
我只得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王登云上前,使劲摇一摇云梯,云梯微微颤动,显出极好的弹性和可靠的坚固。他又登上云梯,上到第六个台阶处,使劲摇晃,用力顿脚,之后他走下来说:“看来云梯非常坚固,大人千万要小心啊!”
我点点头,冲他赞赏地一笑。
娘啊,我一定会为了您老人家平安下来的!我心里轻轻说。
人在一阶一阶升上去,云在一点一点低下来,渐渐地,云已在我脚底下了。我不敢往下看,怕自己头晕,但我可以想见地上的人们都在仰头向上望着,他们的身子正越来越小,小得快看不见了;我还能想见,有些人正在虔诚地为我祈祷和祝福,生怕他们的父母官一不留神就……
我的心里升腾起一股豪气,氤氲起一股温暖。为了这温暖,我也要活着下来。
天早已黑了,底下的火光照不到我所到达的地方,因此,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每往上登一阶,都像在往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钻下去一点儿。身上越来越冷,手都快冻僵了。其实,即使不是冷,我这握惯了管毫的手,抓了这么久冰冷的木头,也早该僵了。但我不敢大意,更不敢松手,因为稍不留神……我不敢想了。
快到山顶了吧?我也搞不清究竟爬了多久,登了多高了,只是一个劲儿地逼着自己,爬上去!解开山顶的秘密!为民造福!信念催着我,使我浑身充满了力量。
这是什么?正在爬着,忽然看见眼前矗着一个粗大的东西。这东西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更加可怖。
定睛细瞧,啊,原来是一只巨大的脚。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脚!
它的一个小脚趾就像捣衣杵一样粗!细细看上去,能够看到一根一根粗大的毛,就像针一样!我似乎有了皮肤被这粗毛扎刺的痛感。
谁的脚呢?野人的?鬼的?神仙的?
哪路鬼神?是善是恶?我侵入了他的领地,他欲把我怎样?我还能回得去吗?
没有人回答我,风声如鬼。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吓得我差点儿没松开手!
“快下去,云梯要崩塌了!要不是念在你是个好官,你早没命了!”
声音像最响的雷声一样,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声音轰隆隆地,在山谷间震荡。被这声音所吓,飞鸟走出梦境,匆匆高飞;走兽窜出巢穴,没命地逃跑。它们的哀鸣传至我耳边。
顾不得细想,我赶忙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向下“走”,早已冻僵的手不大听使唤了,因此,向下反而更难。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感觉到脚踏到了硬硬的平地上,终于落到地面上了!
云梯塌了,顷刻间化为废木堆。
百姓却发出了一阵欢呼,他们的掌声响彻了夜空。
我很惭愧,没能给我的百姓带回丁点宝物,他们的掌声更加浓烈了我的惭愧。蓦地,那句话又像雷一样在我心头炸响。
夜,不那么黑了,没有被峭壁挡住的半面天空里,不知何时升起了一颗星,那星特别明亮。
“刺贪刺虐入木三分”,是郭老对蒲松龄的中肯评价。欲刺世,须有针砭;欲言疾,须有恨怨。但仅有恨远远不够,只有加入爱,方能真正切中时弊,疗世痼疾。只用恨磨利的刀枪是森冷的,以爱点燃的眼睛方是亮的暖的,以疗治世疾为目的的笔方是脉脉含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