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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鞠乐如

原文:

鞠乐如,青州人。妻死弃家而去。后数年,道服荷蒲团至。经宿欲去。戚族强留其衣杖。鞠托闲步至村外,室中服具皆冉冉飞出,随之而去。

—《聊斋志异卷八·鞠乐如》

“咦,这个人怎么那么像乐如呢?”正在村头老槐树下乘凉的鞠家老爹见到一个瘦高的人自远而近,不由喃喃道。他反复揉搓着昏花的老眼,清清积了多时的眵目糊,啊,真地是乐如,我的儿啊,你还是回来了!瞬间,巨大的幸福让鞠老爹热泪盈眶。他再也顾不得天气的炎热和自己的老迈,一边喊着,一边迈着与自己的年岁极不相称的步幅向家跑去。后边紧跟着的是老槐树底下乘凉的人们。

喊声吸引了村里尚未下地干活的所有人,大家奔走相告,纷纷来到鞠家。一时间,破旧而冷清了多年的戚家老屋顿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太阳已经耗费殆尽了它贮存了整整一夜的能量,准备收兵回营了。天边的红霞渐渐浓了起来,霞光照在村庄里最高大的树梢上,让人觉得比往日都好玩、好看得多。鞠乐如的回家,使人们觉得这一切那样好看!

“乐如在哪儿呢?咋还看不见他?大哥你不是想儿子想疯啦?”往远处瞅得眼睛都快直了的大娘对鞠家老爹产生了怀疑。鞠乐如老爹的心里也非常纳闷,明明看见儿子了呀,咋还不回来呢,土都埋到脖颈儿了的自己都已经到家多时了呀?

“乐如走了六年了吧?今年该多大来着?”幸亏旁院的老婶岔开了话题。

六年来,鞠乐如的老娘把眼睛都快哭瞎了,她此刻脸上写满了兴奋和激动,也写满了焦急和失望:“乐如咋还不到家呢?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不会是他爹真看错了吧?这老东西,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得,真是没用喽!”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晚上的情景:乐如却不见了!天上一片漆黑,一个星星也没有,风刮得吓人,破旧的书桌上还放着他平时最喜欢看的书,书是翻开的;毛笔头还往下沥着墨。

鞠乐如的两个孩子倒是很平静,他们的脸上一片茫然,对于人们的焦急,他们似乎有些奇怪。“爹爹”这个称呼,对他们来说,已渐渐成为一个抽象的概念了。

当鞠乐如乘夜离家的时候,他们还只是几岁的孩子,一晃六年,他们都长大了。六年中,他们恨过爹爹,因为爹爹在他们痛失亲娘之后又狠心弃他们而去;他们也想过爹爹,毕竟,他们只有一个爹爹呀!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时间就像流水一样,渐渐冲去了他们的思念,爹爹的形象,也渐渐被岁月的河流带远,模糊不清了。

正在人们议论纷纷之时,正在鞠家老爹正陷于深深的自责之时,鞠乐如果然从外面健步回到了家中。刚才到妻子坟前去了一会儿,他的脸上尚留着淡淡的忧伤。他对妻子倾诉了自己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家,这么多年都做了什么,并恳求妻子在九泉之下能够原谅自己。说这些的时候,鞠乐如的语气失去了以往的平静。

“我说我眼睛不花吧,咋样?”鞠家老爹骄傲地向众人说着,花白胡子一抖一抖地。

人们纷纷围到乐如身边,脸上都跳跃着兴奋。早就听人风传,乐如成仙了,不知道成仙的人到底啥样儿,他们急于想见到,好到外村人面前炫耀。为此,不少人放弃了地里亟待干完的活计,匆匆来到了鞠家。人多,鞠家的小院太小,简易的篱笆墙尽职地把一些人隔在了外面,顽皮的孩子使劲挤着,鞠家的“院墙”都快承受不住了。

离得远的人只能用眼睛挤过重重的人墙,他们看到,鞠乐如身形好像比六年前更瘦些,看到乐如的衣服和他们的不一样,具体什么样,他们就看不清了。

围着鞠乐如的人们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他们得以仔细地打量乐如。只见他虽然年近四十,却像二十多岁的人一样,只是脸上多着些沉稳;身上一袭灰色长衣,背后画着一个大大的太极形状。典型的成仙了的模样!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小声对人说:“这就是道袍!看来,乐如真是成神仙了,这下咱村人可有沾不完的光了!”旁边一个人对他嗤之以鼻:“你说说,他成仙你能沾上什么光?”见过世面者不屑地说:“沾啥光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没听说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驳斥者就不吭声了。

给人们施一个道家的礼之后,乐如站在院子中心,并没有其他动作。他脸上很平静,像无风时的池水。但人们仍然可以看出与他们的不同来。他们想,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仙风道骨”吧!

“这几年,让大家为我担心了!在此,我谢谢各位,谢谢各位照顾我的家人!”乐如再施一礼。大家纷纷往旁边避让,表示不敢受此一谢。

乐如的老爹上前:“儿啊,这几年多亏了你老婶了!你两个孩子全在她的照顾下长大,咱可不能忘了她!”

“你大娘也常常给咱家送吃的,两个孩子才没瘦得像鬼一样。咱可要知恩图报!”乐如娘补充道,此刻,她的皱纹里都盛满了感激。

老婶和大娘不约而同地含笑谦虚着,心里却灌满了蜜。

在场的人心情复杂起来:他们一方面觉得,一些人要吉星高照了——发财,长寿……反正,好事从今以后要紧跟着他们了;另一方面,他们还后悔着,后悔自己在乐如走后,没有能够对乐如家进行照顾,这样就错过了很多机会了。

天黑了,院子里黑咕隆咚的,人们渐渐散去,剩下寥寥几个鞠乐如的亲人还在。他们簇拥着乐如到了屋里,乐如的老娘早已点燃了往常舍不得点燃的油灯。一时间,屋子里就充满了幸福的光亮。

说不完的知己话,叙不尽的离别情。人们极想知道,这几年乐如走后,都做了什么样的事情,尤其是他成仙之后的情况。

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些东西,乐如什么都没有谈。他只是问了他走了以后,村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事,问问爹娘和其他一些亲人的近况。

随后就是沉默。

亲人们非常高兴,他们之间有着说不完的话,好像长时间没见过似地,恨不得把一句话当作十句说。

鸡叫一遍了。乐如的老爹说:“鸡都叫了。”其时,乐如的两个孩子已睡着多时。

“鸡都叫了”,仿佛刚刚知道,众位亲人感叹着,也渐渐地散去,他们的脸上有着异样的表情,有疲惫,也有失望。

鞠乐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关于六年前的离家,他不能向他们解释。说他由于妻子的离世而万念俱灰?这是他说不出口的,毕竟,他是一个男人啊;说自己从内心深处对科举制度厌倦了,从而产生逃避之念?这样更不行,被人们传出去,会给爹娘和孩子带来祸患的;说六年前有一个巨大的灾难差点儿降临到这个小小的村庄?不行,透露天机是他所不敢也不能为的。

他想到了几年前,自己虽然刚刚年逾而立,但皱纹深深,首已渐白,双眼欲枯,酷肖半百老朽了,与自己年岁相仿的人们也莫不如此。有些人甚至穷其毕生来应对科举,结果,一事无成,夙志未酬,含恨离世。

多亏一个梦提醒了自己,梦里,自己拖着行将花甲的病体蹒跚在赴科举的漫漫长路上,老眼半瞽,双耳欲聋,气喘吁吁,随时都有一头栽倒的可能。最终,还是倒在道路上,不远处就是幽深的京城。然后是亲人捶胸顿足的泣血呼号……

那个梦真是太及时了!

于是,妻子死后,他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乘爹娘和孩子睡去后,飘然出了家门。

他知道,不远处,有一个人在等他,有一个希望在等他,有一条全新的路在等他。

今天白天,他看到了人们的表情,尤其是众位亲人的表情,他也读出了人们眼神中蕴含的内容。

他什么都明白。

睡吧,鸡叫三遍了。乐如的定力起了作用,他很快睡去。

天刚亮,娘就起床了,她要忙活着给亲爱的儿子做饭。六年来,这是她带着轻松愉悦的心情要做的唯一一顿饭,离家这么多年,儿子还吃得惯娘做的饭吗?

老爹也起床了,他的咳嗽在早晨的空气中传得老远。

但乐如却阻止了娘。

“娘,不要忙活了,我吃不惯,这些年来,我不吃熟食。”

“那哪行呢?还是吃吃娘做的饭吧——哪怕是吃一口呢!娘可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在慈母面前,他还能说什么呢?乐如叹了一口气,把爹悄悄拉到一边儿。

“爹,我马上就要走了!”怕娘太过吃惊,他不敢跟她说,附在爹耳边小声地说。

爹显然也吃了一惊:“啥?你说啥?”乐如赶忙示意爹,不要声张。

老娘也意识到了什么,她从灶房里跑出来:“儿啊,你跟你爹说啥?”

“娘,没啥。你不要瞎想了,做饭去吧,我也想吃。”

这时,鞠家老爹被人叫了出去,鞠乐如看时,是一个亲戚。

一袋烟之后,那个亲戚和老爹一块进了院里。真难为他离自己家这么远,又能来得这么早,鞠乐如心里涌起一阵感动。

“他表哥,你就说吧!”看来人欲言又止,鞠家老爹催促他。

表哥面露难色。

“表哥,有啥事儿你就尽管说。”乐如走到表哥身边。

“表弟,说起来也没啥。就是咱的亲戚都说……”表哥停下话头。

“亲戚们说啥?”乐如很奇怪。

“他表哥,你就直说吧,乐如马上就要走了!”

“啥?马上就走?”表哥睁大了眼睛,他不觉上前一步,似乎想把乐如拉住。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后退到原地。

“是。”乐如语气很平静。

“那,我就直说了!”表哥下定了决心。

上前一步,表哥说:“表弟,都说你是成了仙的人了,神仙可是神通广大的。你回家的时候稍微带些东西,都是俺们凡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宝物呀!表弟你看,咱这些亲戚都那样穷,你可不能……”

“表哥,我这次回来,是匆匆路过,实在不曾带什么宝物。再说我一个学道之人,也没宝物呀!”乐如语气仍然很平静。

“怎么可能呢?你都成仙了!”表哥显然不信。他转而向着鞠老爹说:“姑丈,表弟说得是真的吗?”

鞠乐如上前一步,对表哥说:“是真的,我真没有啥宝物,我用不着任何宝物,只有这样,入道才快。”

“没带啥东西?这不可能!”一群亲戚嚷着涌进鞠家的院子,他们在屋后听得着急,再也憋不住了。

鞠乐如看着又显得拥挤的院子,想起昨晚上的院子里和屋子里的热闹气氛,心里怅然。

“乐如啊,人们都说,仙家的啥东西都是有神通的,既然你没带回啥宝物,那你就把你随身带的东西留给俺们几件吧,也好有个念想。”

说罢,几个人交头接耳起来。

乐如知道,他们所说的随身物件,无非是指自己的衣服、手杖等东西。这些亲戚啊!

他知道,自己的亲戚都不容易,他们也并非贪心之人,有这样的想法实可理解和原宥,然而……

瞬间,鞠乐如心里有了一个打算。

乐如就笑着对大家说:“众位亲戚,感谢大家跑这么远的路,这么早来看我,大家先到屋里歇歇吧!我马上要到外面散散步,这是我修道的必做功课。回来后咱们再细谈。如何?”

大家听后,表示同意,于是,他们纷纷往屋里涌。

一个亲戚心眼多,他忽然折回身挡住乐如,笑着说:“你不会偷跑吧?”

“哪能呢!你不见我所有的东西都在屋里吗?那都是我修行必需的东西,我怎么会抛下呢?”

“乐如说得对!别耽误他的正事了!”

大家静了下来,老年亲戚率先坐下等着了。

这时,表哥说:“姑父,乐如表弟的随身东西在哪儿呢?”

“你问这干啥?”鞠老爹很奇怪。

“这你还不明白吗?咱们一起看着他的东西,他就不会走了呀!不然的话,咱们屁也捞不着一个!”

众人不由分说,把乐如回来带的随身东西拿到面前。东西很简单,不过是一包衣物,一根手杖而已。

人们围着这些东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生怕它们会长腿长翅膀似的。

“我说你们至于吗?这样看贼一样?难道它还会像蚊子一样飞跑不成?”

“那可不一定!神仙的东西嘛!”

“乐如要是不回来了咋办?”一个聪明的亲戚这样说。

“咋办?咱们就把他的东西分了!”

“分了?这些东西你看哪一样值钱呀?”

“神仙的东西,咋会不值钱?没见过世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他们甚至商定了分东西的方案。

这时,乐如的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真地动了起来。先是手杖,像一条蛇一样,只是比蛇直很多,忽然从包裹边腾空而起,它越过人们的头顶,直直地飞到外面去了,倏然不见。

屋里,只剩下一包衣物了。

人们见状,慌忙上前,表哥就势抓住了那个包裹,抓得死死的,生怕它再像手杖一样飞走。

动了,动了,包裹也飞起来了!表哥紧紧抓住不放,他分明感到了包裹上升的力量。

包裹腾上了空中,并且有向屋外飞的趋势,表哥的身子也被包裹提到了空中。他的两条腿快速地蹬着,手还是抓着不放。

这时,众人害怕了,他们大喊着:“八儿,快放下,快放下!”

表哥更是害怕,他看包裹提拉的力量越来越大,心里又碍于面子,不想放手,现在听众人一说,就顺坡下驴,把手松了。于是,身子重重地摔了地上,脸色发白,喘着粗气。

包裹少了累赘,就棉絮一般,轻飘飘地向门外飞去,未及人们追到院里,包裹就不见了。

屋里留下了互相埋怨的一帮亲戚。

村外的小树林里,鞠乐如双手合掌,向着自己家的方向低念:“爹,娘,乐如去了!你们好好保重吧!”

他又想起众亲戚,心里默默念叨,你们哪里知道,这才是对你们真正地好呢?

太阳升起来了,鞠乐如挎起包裹,拎起手杖,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