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甘凤池与教书匠
名满天下的甘大侠与穷山沟里的教书匠奇迹般地相遇了。道相同,亦不与谋。教书匠说了一个痴人说梦般的故事,甘大侠只好跟他“拜拜”了。
柳州府辖永兴是个偏远穷苦的小县城。深秋卯时的太阳放射出万道霞光,像一件五彩的霞衣披在鸟笼似的城池上,使她显得更加小巧玲珑。
永兴四面环山。山里人起得早,这辰光四乡八村进城办事的人们已经赶了几十里的山路。城外的驿道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正值太平盛世,守城门的兵士早将城门打开。赶早的人们已在城里了。
今天守城门的两个卒,一个叫钱要光,另一叫光要钱。这俩小子在这小小县城也算是小有名气,可那是臭名。方园三十里五十里的老百姓都知道他们是贪财敛钱的小鬼,只要这两小鬼守城门,谁要想不拔根毛就过去,准被找茬抓起来。瞧,这两小子又在城门口转悠开了,两双眼睛贪婪地在人流中搜寻着。不多时,两人会心地一笑。钱要光用手一指一个正要进城的年青人叫道:
“喂,站住!”
那青年虽是山民打扮,却也农衫整齐,背着一只包裹,身后跟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青年听到喊声,止步问道:
“军爷,您叫我!”
“就是你。”钱要光踱到青年人的眼前,盯着他背上的包裹一本正经地盘问道:
“干什么去?”
“家里有病人,进城请大夫。”青年人平静地答道。
青年人身后的老者这时也走到近前,陪着小心说道:
“军爷,我们真的是请大夫的。”
“嗯,”钱要光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却道,“把包裹打开,我们要检查。”
那青年和老者极不情愿,同声说道:
“军爷,这包裹里只是些行李盘资。”
“少啰嗦,拿过来吧!”在一旁的光要钱忍耐不住,冷不防抢过包裹。
“你们要干什么?”青年气得虎目圆睁,就要上前争夺。
“山娃子,别莽撞。”老者赶紧拉住青年的手,慌忙陪笑道:
“两位军爷辛苦,小民应该有点孝敬才是,请军爷高抬贵手,还给我们包裹。”说着,贴身掏出几块散碎银子毕恭毕敬地呈上。
“这还差不多。”两小鬼一见银子,顿时眉开眼笑。光要钱赶紧礽下包裹,伸手去接银子。可手还没伸到,那银子却被另一只手劈手夺过。
“爹,为什么要给他们银子?”山娃从爹手里抢过银子不服气地嚷道。
“傻娃子,别犯倔,快给军爷。”老者叹息着劝道。
“就不给,他们这样欺负人。”山娃子将包裹紧紧抱住。
这时,城门口已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纷纷叫嚷着,表示对山娃子的声援。
“小伙子别怕,我们帮你。”
“他们敢欺负你,就去县衙告他。”
“县里告不倒,就去府里告,去省里,告到皇上那儿去。”
“是呀!听说皇上最恨那些欺压百姓的贪官恶吏。还拿几个朝廷大员开刀呢。”
钱要光和光要钱眼见吃不着鱼,却惹一身腥,真是倒霉透了。但无论如何不能在众人面前栽了面子,否则以后还怎么混。光要钱一抬头看见墙城上那张不知何年何月贴上去的,只剩半截纸的通缉告示。顿时,计上心头。便手指众人故作威严地叫道:
“乱喊什么,想造反吗?我们是执行公务,缉查朝廷通缉要犯甘凤池。”说着手一指那半截字迹皆无的通缉令。
钱要光绝顶聪明,立即上前揪住山娃子,得意地叫道:
“小子,我看你就像通缉要犯甘风池,跟我到衙门走一趟吧!”
众人这才想起贴在城门口,那张早已被人们淡忘的通缉令,其中有认识字的忙凑到墙根仔细辨认,却只能依稀看出个“缉”,字,别的啥也看不出了。有人开始讥笑道:
“两位军爷真会找茬儿,通缉甘凤池可是康熙年间的事儿,如今已经是雍正五年了。”
“是啊,蒙人也太玄了。甘凤池的主子朱三太子早在康熙六十年伏法了。甘风池被通缉多年,一点消息也没有,多半是死了。”有人附和道。
山娃听见众人帮腔,胆气壮了,猛然用力想挣脱饯要光,却被钱要光死死揪住。光要钱却向众人大声恫吓道:
“你们晓得啥!如今虽是雍正朝,可还是大清的天下。甘凤池还是朝廷通缉的要犯,通缉令没有撤销。你们还不知道,在大地方通缉得很紧,不像咱们这偏远的小地方,天大的事也像没人知晓似的。”
看热闹的人听光要钱说得正儿八经的,没人再敢多嘴。钱要光乘机一推山娃子喝道:
“走吧,小子。”
“军爷且慢。”山娃子的爹慌忙拦住钱要光陪着笑脸道,“凡事好商量,军爷是奔前(钱)程的,小民明白,一定加倍孝敬。”
“可你儿子不开窍啊。”光要钱不快地说。
老头走到儿子跟前,低声劝说道:
“倔娃子,咱就认了吧,要不,把你带到县衙。”
“去就去,我还要去县衙告他们呢。”山娃子硬蓉脖子说道。
老头气得揍了儿子一拳泣道:
“倔娃子,咱到城里是干啥来的,你娘躺在家里,病成那样子,正等着大夫去救命昵。你就是去县衙告倒了他们,那要到什么时候,咱们还请大夫不请。”
“娘!”山娃子难过地叫道,“好吧,我昕您的。”
老头从儿子手里取过银子,又从包裹里拿出些许散碎银子,凑在一起,恭恭敬敬地送到两兵卒的跟前。
得了银子,钱要光和光要钱喜出望外,当即放了“甘凤池”。
围观的人们见事情完结,渐渐地散开了,钱要光和光要钱今日“赚”得大钱,便不再理会进出城的人们,便面对面蹲在城门洞里吹起牛来。
突然光要钱闭上呱呱冲牛的嘴,两眼直直地盯着城门外。钱要光不知所以,忙顺他的目光一看,只见城外一前一后走来一个年青的姑娘和一个中年和尚。两人显然不是一道的,因为前后相距十几步远。那姑娘走在前头,一张脸长得端庄秀丽,身上虽是布衣衩裙,却也整齐合身,显得体态丰盈。显然,光要钱的目光是被这女子吸引住了。
“喂,要钱兄,别想歪了。”钱要光大声叫道。
光要钱嘻嘻一笑道:“老弟,咱平日里只是为了弄壶酒钱,今儿个也该开个洋荤吧。”说着用手一指那位就要进城的女子。
钱要光胆儿有点小,不放心地说,“算了吧!别弄得人家到处告咱。虽说县老爷偏向咱,也不太好吧!”
“放心吧!老弟,我只想浑水摸摸鱼儿,谅她也无法去告。”光要钱信心十足地说着。随即两人起身,迎着那女子走去。
那女子已走进城门口,正要进城,忽见两名清兵迎面走来,慌忙一侧身想走过去,光要钱早已伸出手臂横在女子胸前。
“小姐。且慢。”
“你……你们要干什么?”女子这时已经认出他们是经常在城门口讹诈百姓的兵痞。吓得哆哆嗦嗦地说,“军爷,我……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
光要钱故作轻松地一笑道:
“小姐别怕,我们不是剪径的强盗,我们是官兵,接上峰指令,在此缉查朝廷通缉钦犯甘凤池。对不起,例行公事,对小姐也要搜查。”
那女子听他并无讹诈之意,约略放宽心,平静地说道:
“两位军爷,俺家就住在这城东门外二里庄。天天要进出城里,街坊都认得俺。哪里是什么朝廷钦犯。再说,俺空身一人,搜啥呀!”
“不行,”光要钱存心想占人家便宜,故意正儿八经地说,“虽说你不是钦犯。可谁担保你不会为钦犯通风送信。”
“俺为谁通风送信……”女子胀红了脸辩解道。
光要钱乘机奸笑道:“除非你让我们搜身,否则,你就是钦犯同党,……”说着,开始对女子动手动脚。
“我……我……”女子有口莫辩,羞愤难当。
站在旁边的钱要光见女子不敢反抗,胆子也壮了,急忙上前帮光要钱抓住女子的双手。光要钱腾出另一只手,淫笑着向女子乳房摸去。
“住手!”
突然一声喝斥,像平空打了个炸雷一样,震得两个兵痞耳膜嗡嗡直响,吓得他俩一哆嗦,放开双手。那女子乘机哭着跑开了。
钱要光和光要钱这才看清刚才喊叫的是个和尚,就是那女子后面的那个和尚,此时已站在面前怒目而视,那和尚看去四十来岁,生得体格高大威武。一对剑眉下,双眸有神,似能洞察人的五藏六腑,甚至像钱要光、光要钱这样经见些世面的兵混混也在他的目光下不寒而粟。可这俩小子还要硬撑住脸面,便不约而同拔刀在手,光要钱怒声骂道:
“哪里来的秃驴,竟敢妨碍军爷执行公务。”
“执行公务?”和尚不屑一顾地讥笑道,“贫僧看你们是存心调戏民女。”可能是看到那女子已经脱险。和尚也不愿多生事,不再理睬这两个小鬼,抬步就走。
“难道就让这秃驴走了。”钱要光不甘心地看着光要钱。
“秃驴休走。”光要钱当然更不甘心,早已一阵飞跑拦住和尚的去路。钱要光也随后跟上。
“二位有何贵干?”和尚不慌不忙地问道。
“好秃驴,你骗谁也骗不过我们哥儿俩。”光要钱脑筋转得快。怕和尚再提起他们调戏妇女的事,便故意诈道,“你就是朝廷要犯甘风池,别以为装成和尚,我们就不认识。”
“对,我们早就认得甘风池。当年在山东擒拿朱三太子时,我们和甘风池交过手呢。”钱要光也添油加醋地瞎蒙。其实,这两小子长这么大也没走出过柳州府,哪里见过甘凤池这样成名的江湖侠士。
那和尚听到他们提到甘凤池,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随即恢复了镇定。后来听到他们说得漏洞百出,到底也闹不清他们是不是真的认识甘凤池。最后决定还是以少生事为妙。
钱要光和光要钱见和尚一声不吱,以为他害怕了,便双刀一指,同时说道:
“秃驴,跟我们去县衙吧!”
和尚毫不理会,抬步就走。
“秃驴,哪里去!”钱要光、光要钱哪里肯放,撒开双脚就追。可奇怪的是,那和尚不慌不忙地在前面走,钱要光、光要钱在后面拼命地追,却总也追不上。他们不知道,和尚怕引人注意,尚未使用轻功。如果稍用轻功,瞬间便没了踪影。
和尚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转瞬便走过几条大街,仍然没能甩掉两个小鬼。便心生一计,舍弃大街,钻进一条胡同,满以为到了转弯处即可甩掉对方。不料,刚到胡同转弯处就见光要钱迎面追来。那钱要光和光要钱地形熟,早料到和尚要走这条胡同,便从另一头追过去。
和尚无奈,只得回转身往回走,谁知刚走到胡同的中间,就远远地看见钱要光从胡同口追过来。
和尚这才知道俩小子还真够鬼精的。看来,只有武力解决了。正思谋着,忽然看见墙上有一扇木制小角门,仅容一人通过。便轻轻一推,门开了。和尚急忙闪身进去,回手将门闩死。这才发现原是一处院落,那角门便是这院落的后角门。院子的正前方是一排整齐的房舍,有些破旧。和尚见除了草坪,再无藏身之处。便只好向那排房舍走去。到了房舍的前面,才看清楚原是一家书馆。正思谋着寻个藏身之处,忽见书馆内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一身儒生打扮,大概是这书馆的先生。和尚正要躲藏,那先生已走到跟前,端详着和尚,面露惊异之色。问道:
“大师来此有何贵干?”
和尚正要回答,忽然后面传来一阵喊声:
“蒲潭先生,快开门!”
“我们要搜查钦犯,再不开门,就不客气了。”
那先生听到喊声,明白过来。慌忙拉起和尚,边走边说:
“大师,快随我来。”
和尚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只得将信将疑地随他走进一间厢房。厢房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和一把竹椅,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八仙桌后面放着书橱。看来这里是先生的书房。那先生轻轻将书橱推开,然后用力一推后面的墙壁,那墙上立刻开出一道小门,仅容一人爬进去。先生忙道:
“请大师在此委屈片刻,我去打发他们。”
和尚只得爬进墙内,先生重又将书橱移回原处。
那夹墙却很宽敞,可容四、五个人立身,和尚坐在地上暗忖,一个书馆的先生,房中竟有夹墙,看来决非良善之辈。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传来光要钱的声音。
“明明看见那个秃驴跑进来,怎么会不见了呢?”
先生的声音说道:
“老夫确实没有看见什么和尚、道士。如果有,恐怕也混在放午学的学子中间跑出去。两位信不过,可以进去搜查。”
“老兄,我看算了吧。”钱要光的声音道,“一个穷和尚,一个子儿没有,抓到又咋地。你还当他真是钦犯呀!”
“好吧,”光要钱终于说道,“蒲潭先生您是咱永兴做大学问的,我们岂敢在您这儿乱搜,就便宜了那秃驴。”
脚步声渐渐走远。
不多时,书橱被移开,蒲潭先生笑道:
“大师,他们走了。”
和尚出了夹墙,慌忙向蒲潭先生施礼道:
“贫僧谢过先生相救之恩。”
“大师请坐。”蒲潭先生恭敬地说道。待和尚落坐,便问道,“不知大师因何被追到此?”
“是这样。”和尚便把经过详说了一遍,最后笑道,“可笑两个官兵硬说贫僧就是钦犯甘凤池。”
“着实可笑,”蒲潭先生笑道,“这么说大师真的不是甘凤池大侠。”
“贫僧哪敢冒甘凤池之名,再说他是钦犯,岂不要了贫僧的性命。”
“大师差矣,”蒲潭先生依然笑吟吟,“甘大侠匡扶正义,一生英名满天下。得睹其颜,虽死尤荣,又有何惧。”
和尚大为惊疑道:
“这么说,先生非常仰慕甘风池。”
“仰慕至极。而且数度得睹尊颜,为其风采折服。”蒲潭先生满面红光。神彩飞扬地说道。
和尚突然觉得蒲潭先生有些面熟,便问道:
“不知先生何曾得睹甘大侠尊颜。”
“二十年前在浙江石门东海夫子之子吕葆中府上,我曾数次见过甘大侠,可惜,我人微盲轻无法参与甘大侠的大事,以至甘大侠对我毫无印象。”蒲潭先生说着已是热泪横流。
“先生莫不是曾静?”和尚忽然忆起。
“甘大侠,在下便是永兴的曾静,东海夫子吕留良的弟子。”蒲潭先生突然跪倒在和尚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