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索尼没有眨眼。他一直紧盯着苏克萨哈的背影,直到苏克萨哈走出了大门,怎么也看不见了,他依然还站在那座小花园的中间。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道:“苏大人,你应该听老夫的劝告才是啊!你虽有重权在握,可你失去了先皇这个倚仗,你就无论如何也斗不过鳌拜了……”
如果,苏克萨哈听到了索尼这一番自言自语,他是否会改变自己的某些想法或某些做法?可惜的是,苏克萨哈没能听到。索尼自言自语的时候,苏克萨哈都快走到户部汉族尚书苏纳海的家门前了。
离开了索尼,苏克萨哈的脚步虽然迈得又大又快,但他的心里却多少有些不好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势力暂时还无法与鳌拜相抗衡。他只有和索尼携起手来,才能与鳌拜一争高低。然而索尼只给了他失望。他不可能再与索尼团结起来。所以,走出索尼宅第大门之后,苏克萨哈的心中应该是有些沉重的。
不过,这种沉重并没有持续多久。走着走着,那些沉重就一点点地离开了苏克萨哈,代之而来的,是一种不平和愤怒。想当年,先皇顺治在世的时候,他苏克萨哈在朝中上下是何等地的威风八面?就是那个鳌拜,见了他苏克萨哈也要敬让三分。可现在倒好,先皇刚刚驾崩没多久,那鳌拜就肆无忌惮地杀了费扬古一家。显然,鳌拜杀费扬古只是手段,真正的目的是在威吓他苏克萨哈。苏克萨哈是那种好欺负、好威吓的人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这种不平和愤怒的驱使下,苏克萨哈改变了行走的方向,他要去找户部尚书苏纳海等人。他要同他们商量出一个对付鳌拜的计策来。
苏纳海家的院门敞开着。苏克萨哈正要往院子里走,却见从院里走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个便是苏纳海。另二人分别是直隶总督朱昌祚和直隶巡抚王登联。这三人不仅仅是苏克萨哈的同党和朋友,他们也是苏克萨哈手下最得力的干将。
四人见了面,彼此寒暄了几句,就依次走进了苏纳海家的一间小客厅。仆人送上茶水后刚一离开,苏纳海就高声地问苏克萨哈道:“大人,那鳌拜残酷地杀害了费扬古一家上百口人,难道我们就这样忍气吞声吗?”
苏克萨哈环视了一下三人,然后低低地言道:“你们也都知道,我苏克萨哈从来就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我此番前来,就是想找你们议出一个对付鳌拜的计策来!”
官衔、年龄都最小的王登联嗫嚅了一下双唇,最终言道:“大人,在下以为,想要对付那个鳌拜,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是啊,”朱昌祚接道,“大人未来这里之前,我们几个人为此事商量了很久,可最终也没有商量出一个什么结果来……”
苏克萨哈吁出一口气道:“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就只能任由那鳌拜胡作非为了吗?”
“不行!”苏纳海重重地道,“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那鳌拜明天说不定就会把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
“苏纳海说的是啊!”苏克萨哈颇有些语重心长地道,“如果我们一直姑息下去,那鳌拜的气焰还不越来越嚣张?他今天能杀费扬古,他明天就能杀我们。莫非诸位就甘心这样任人宰割?”
朱昌祚望着苏克萨哈道:“大人,我们当然不想任人宰割,可我们现在……又能对鳌拜怎么样?”
苏克萨哈回道:“朱昌祚,他鳌拜能杀我们一个人,我们为何就不能找个借口杀他一个人?”
朱昌祚摇头道:“大人,我们到哪儿找这个借口?我们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就杀他一个人吧?”
王登联接道:“是呀,大人,我们不仅要找一个借口,而且还要找到这个借口的证据……但这个证据并非那么好找啊……”
苏克萨哈喃喃自语般地道:“是呀,关键是要找到确凿的证据……”
乍听起来,苏克萨哈等人的言语并无什么错误。要想给一个人定罪,就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然而,苏克萨哈等人还是错了,而且错得还很严重,简直就是一种致命的错误。因为,他们忘了这么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似乎还忘记了这么一个简单的事实:费扬古什么罪也没有,鳌拜不照样把他杀了?
实际上,想要通过所谓“合法”的途径去杀一个人,是相当困难的,而先杀掉那个人,再给他罗织相应的“罪名”,却似乎非常地容易。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苏克萨哈等人根本就不是鳌拜的对手。更何况,鳌拜还十分善于利用自己的辅政大臣的特殊地位以及小康熙皇帝年幼可欺的特点,再加上鳌拜心狠手辣的为人,苏克萨哈等人的前途和命运就注定是黯淡无光又岌岌可危的。
但事实是,许许多多的人总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似乎,只要在逆境中一拼搏、一挣扎,自己就出人头地了似的。殊不知,真正的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一句俗语说得好:退一步,海阔天空。
当然,严格地说来,苏克萨哈之流是算不上什么“大丈夫”的。他们只是不想失去昔日的荣耀和辉煌而已。他们不可能也不会去认真地考虑一下自己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他们就像是一群秋后的蚂蚱,明知寒冬就要来临,也要垂死地去蹦哒几下。
所以,见苏克萨哈、朱昌祚和王登联三人一个个都紧锁双眉、莫可奈何的模样,那个苏纳海便哼哼唧唧地开了口:“我以为,我们不要太过灰心。鳌拜的那些手下,整天地为非作歹,我们还怕找不着一个有力的证据?”
朱昌祚带着苦笑言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有几个人敢站在我们这边来指证鳌拜一伙?”
王登联言道:“实不相瞒,在下早就派答尼尔去四处搜集鳌拜一伙的罪证,可这么多天过去了,答尼尔什么东西也没有搜集到……看来,鳌拜一伙人的势力,确实大到了让人谈虎色变的地步……”
显然,朱昌祚也好,王登联也罢,他们的内心深处多多少少地对鳌拜是有所忌惮的。但是,他们也只是忌惮,并不想妥协,更不愿投降。这似乎颇有点宁折不曲韵精神。
说来也巧,王登联的话音刚落,一个仆人就在客厅的外面高声报道:“布政使答尼尔求见几位大人……”
答尼尔是朱昌祚和王登联手下的一个布政使。他此时此地求见,定然有十分重要的事情。故而,客厅内的四个人马上就来了精神。苏纳海迫不及待地跑到客厅的门口喊道:“答尼尔,你快点进来啊!”
答尼尔进来了。这是一个身材十分匀称的满族汉子。他对着苏克萨哈等人一一拜见了之后言道:“属下奉王巡抚大人之命,专职去搜罗鳌拜一伙的罪证,几经奔波,今日终于有了一点眉目……”
一向比较沉稳的王登联此时也耐不住了。“答尼尔,你倒是快说啊?”
苏克萨哈也急急地道:“答尼尔,你快点往下说……”
答尼尔“哦、哦”两声,然后道:“属下探知,鳌拜的侄子塞本得,近日在京郊的一个小村庄,犯下一宗特大的人命案……”
苏纳海催道:“快说这宗人命案的具体内容!”
答尼尔道:“塞本得钻入那个村庄的一户农家,兽性大发,先奸人妻子,后奸人女儿,接着为了灭口,又将那户农家的十几个人全部杀光……”
朱昌祚不禁“啊”了一声。“既然……全部杀光,岂不是死无对证了?看来,答尼尔此番奔波,也只能是徒劳无功了!”
王登联却摆了摆手。“朱大人言之有误。如果真的死无对证,答尼尔又如何能探知此案?”
苏克萨哈双眉一扬。“是呀,如果都死光了,答尼尔是怎么知道的呢?”
苏纳海跑到答尼尔身边。“答尼尔,你倒是接着往下说啊!”
答尼尔道:“塞本得虽然杀光了那户农家的人,但那个村庄的有些人却看见过塞本得进村。并且,属下得知,那个村庄里有一个叫哈吉的男人,曾亲眼目睹了塞本得杀人的全过程……”
“好啊!”苏克萨哈大叫了一声。“我们只要找到了那个哈吉,岂不是就找到了塞本得杀人的证据了吗?”
“只要有了这个证据,”苏纳海也兴致勃勃地道,“我们就可以将塞本得捕获,交与刑部和大理寺审讯,即使塞本得仗着鳌拜的权势可以免于一死,恐怕他也只能在牢狱里度过他的一生了!”
朱昌祚的情绪自然也迅速地高涨起来。“鳌拜杀了我们的朋友费扬古,我们就除掉他的侄子塞本得,这叫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只有王登联似乎还显得比较冷静。“几位大人,属下以为,我们还暂时不能高兴得太早。因为那个哈吉现在还没有掌握在我们的手中。如果塞本得也知道了那个哈吉的存在而先于我们动手,我们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王巡抚说得对!”苏克萨哈抑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我们现在还不能高兴。我们首要的任务,是得把那个哈吉秘密地带到京城来。”
苏纳海点点头。“是得要秘密地行动。如果被鳌拜一伙人得知,恐怕会另生事端。”
朱昌祚道:“属下以为事不宜迟。最好现在就派人去找哈吉。要是被塞本得抢了先,可就前功尽弃了。”
王登联问苏克萨哈道:“大人以为派谁去比较合适?”
苏克萨哈转向答尼尔。“就有劳答尼尔再辛苦一趟吧。你情况比较熟悉,办起事来比较方便。”
答尼尔冲着苏克萨哈一拱手。“下官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下官即刻便动身前往。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苏克萨哈想了想,然后言道:“你乔装出城,多带些银子,找到哈吉后,只要他愿意作证,他提出什么条件你都可以答应。你返回京城之后,直接带哈吉到我的住处,明白了吗?”
答尼尔应诺一声,又对着其他的人施了礼,然后就迅速地退出了客厅。答尼尔刚一走,苏克萨哈就忙着问王登联道:“王巡抚,我与答尼尔交往不多,让他去办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认为可靠吗?”
王登联回道:“大人尽管放心,这个答尼尔办事十分的谨慎周到,只要不出太大的意外,他会很好地完成这个任务的。”
苏克萨哈轻舒一口气。“看来王巡抚对这个答尼尔是十分地信任啊!”
王登联笑道:“大人,答尼尔从骨头里都痛恨鳌拜,这样的人,下官能不十分信任吗?”
苏克萨哈的嘴终于咧开了。“王巡抚这么一说,我便可以彻底地放心了!”
从理论上说,苏克萨哈是完全可以“彻底地放心”的,因为答尼尔确实是一个非常痛恨鳌拜的人。然而,事实却是,答尼尔未能将那个哈吉带到苏克萨哈的身边,原因是,答尼尔在回京的途中,出了一个“太大的意外”。
正如王登联所说的,答尼尔确实是一个办事十分谨慎周到的人。他别了苏克萨哈等人之后,匆匆地回了一趟家,换了便装,揣上一大包银子,就只身一人出了家门。为保密起见,他不仅没带什么随从,而且也向家人隐瞒了事情的真相。他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出了京城的南门。出城的当口,他看见了那个塞本得正领着数十个手下在南城门附近游荡。尽管塞本得认识答尼尔,但因为彼此相距较远,答尼尔又穿着便装,所以塞本得也就没有注意。
出京城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待答尼尔匆匆赶到那个小村庄时,天已经黑下来。还算不错,天上的月亮虽不圆,却很亮,至少能照着答尼尔脚下的路。
答尼尔走进了小村庄。小村庄内不仅没有什么声音也几乎看不见什么灯光。如此死寂的环境,仿佛这个小村庄的人都死绝了似的。
小村庄的人没有死绝。答尼尔看见了一星灯火。他朝那星灯火走去。两问茅屋,门敞开一条缝,那星灯火就是从门缝里漏出来的。
答尼尔轻轻地叩开了门。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端着碗在吃饭。屋内还有几个大小不等的孩子,一个中年女人在为那几个孩子盛饭。
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问答尼尔道:“你找谁?”
答尼尔作出一丝笑容道:“我是从京城来的。我来这里,是想找一个叫哈吉的人……”
那男人顿时就颤抖起来。“你……找他干什么?”
一个孩子在旁边叫道:“我爸爸就叫哈吉……”
答尼尔“哦”了一声道:“你就是哈吉?那太好了!我用不着再四处寻找了。”
哈吉的身体看起来很壮实,但此刻却是一脸的惊恐和不安。“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找我?”
答尼尔尽力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你不用害怕。我叫答尼尔,在京城做官,我来找你,是想了解一件事情……”
“不,”哈吉叫了一声,手中的碗“呼”然落地。“你不要来找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很明显,哈吉极有可能真的亲眼目睹了塞本得的所作所为。答尼尔心中一阵高兴,忙着对走过来的那位中年妇人道:“你们都不要害怕,我并无恶意,我只是来了解一下……”
那中年妇人是哈吉的妻子。她看来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扶住哈吉问道:“你做了什么错事?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哈吉哆哆嗦嗦地道:“我什么也没做……我什么也不知道……”
答尼尔赶紧对哈吉的妻子道:“哈吉什么也没做。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前几天,这个村里一户人家的十几口人被全部杀光的事情……”
哈吉妻子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凄凉。“……那事太惨了……十几个人,大大小小,一个也没剩……可这件事情,跟哈吉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来找哈吉?”
答尼尔小声地道:“因为哈吉不仅看见了凶手,他还亲眼目睹了凶手杀人的全过程。”
哈吉妻子“啊”了一声,忙着问哈吉道:“你,真的全都看见了?”
哈吉有气无力地道:“我也不想看啊……可偏偏让我看到了……那个凶手,拿一把大刀,在屋里乱砍乱杀……一会儿,十几个人就都被砍死了……那血,流了一屋子……可我,根本就不想看到的呀……”
哈吉妻子不禁张大了嘴,哆嗦了几下嘴唇,但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再看哈吉,就像是刚刚才跑了一段长路,只顾“呼哧呼哧”地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