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座落在宫城东侧,离太极殿不过二里路,与太极殿西面宫人居住的掖庭宫和太仓相对称,南面是宫城的延喜门,北面是宫城的兴安门。规模虽不及皇宫,却也气势磅礴,十分壮丽。
这是一个占地百余亩,与朝廷重臣的府第相邻而又独立的所在,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宫殿由三部分组成,前为灰瓦单柱,雕梁画栋,彩绘精美华丽,重檐九脊,壮丽宏伟的正殿,中为由山石、清流、柳荫、鱼塘等景观组成的花园,后为灰瓦飞甍,回廊环绕,斗拱交错,堂皇富丽,熠耀生辉的寝殿。
正是仲春时节,满园花开草长,青青柳丝织出一片片青烟,烂漫桃花犹如朵朵红云,山石与清流、塘波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欢乐的流水中飘荡着桃花的瓣,在花园中曲折萦回,潺潺流淌,忽而穿过玲珑的假山,忽而绕过草坪中的凉亭,在如月的拱桥下打个旋儿,流入清澈见底的鱼塘。塘水如镜,映出亭台楼阁、绿柳红桃,也映出鱼塘围栏边望着塘内嬉戏的鱼儿的东宫太子杨勇。
塘中的杨勇支离破碎,塘上的他却是一个英俊的青年。杨勇二十七岁,高鼻梁,大眼睛,嘴不阔,眉不粗,还长着两个浅浅的笑靥,若不是高大挺拔,肩宽腿长,还真有点女人味儿。此时,他双眉紧皱,面现忧愁,与生机盎然的满园春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堂堂太子,为何愁成这等模样?说还得从头说起。
隋文帝开皇九年三月,南陈各州县全部臣服,文帝遂下诏令大军班师回京,又令将建康城的城墙全部拆除,改做农田,金银财宝和图书册籍、古玩字画运回长安封存。
杨广得旨,令大将王韵留守,自统大军,押着陈后主君臣及大量战利品,车辚辚,马萧萧,吹吹打打,趾高气昂地向长安进发,队伍绵延百余里,士民百姓无不焚香叩拜。一路之上,“晋王为人中龙凤,年纪轻轻,就能统领五十万大军,而且得胜还朝,可继承大统”的赞美之声不绝于耳。杨广便悠悠然,熏熏然,颇有些利令智昏,自命不凡了。于是,取代哥哥杨勇太子之位的私欲,也越发膨胀了。
回到长安后,参加南征的将士无不论功行赏,各得其所。杨广便更加不可一世,因为他分明发现父皇的目光中多了些欲让他取代哥哥做太子的成分,分明觉得在太子之争的天平上,自己这边又多了几个筹码。
然而,长子选为太子的规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要改变这个规矩实在是太难太难。从统一天下后,由江南班师回朝那天起,杨广就不遗余力地做取代太子的工作,一做就是十余年。在这十几年里,隋朝一年比一年强盛,父亲一年比一年苍老,自己也一年比一年老道,取代太子的工作也一步步向成功的顶峰迈进。父皇在不惑之年似乎悟到了选拔太子的真谛,思想上的天平正在向他这边倾斜,只要锲而不舍,咬定青山不放松,不日即可到达悬崖峥嵘、荆棘丛生的顶峰,摘到那颗盼了多少年的硕大的果实。
于是,太子的地位受到的威胁越来越大的杨勇,便由不自在渐渐变成不好受,甚至神经质了。他有晚睡晚起的习惯,往往太阳已经晒到屁股了,还在蒙头大睡。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太子妃亦是如此,与他同睡同起,而且还同漱同浴,将“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诠解得淋漓尽致。昨晚,太子情绪低落,而且有点发烧,于是便恶梦连绵。到了次日太阳竿子高的时候,恶梦还在继续。他梦见一群从云端飘然而下的、凶神恶煞的汉子挥舞着刀枪剑戟,嘴里喊着“给我等滚将下去”,向正在危襟正坐的他扑了过来。他大叫一声,将还在爪哇国神游的太子妃吓得“啊呀”一声跌落床下,引得太监、宫女纷至,乱了寝宫,搅了春的祥和。
如此恶梦,实属空前,可别有什么噩运到来,太子妃慌里慌张地传来皇家道观的于区义道长圆这恶梦。于道长早年修“张鲁之术”,自称太上老君下界,授予他“天师”之位,并赐给他道经二十卷,能作法禳灾,精于炼丹之术,天下独此一人。造诣如此之深的天师,圆个把个梦,想是不在话下。
于天师果然神通广大,披发撑剑,泊淡恬冲,道貌岸然,走进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卧室,便营造了一种玄妙幻化的气氛。继而煞有介事地折腾一番,然后才进入圆梦状态,嘟嘟哝哝,一言一蔽之日:此梦主恶。恶从那群妖孽而来。妖孽们无法无天,意在废掉太子,另立他人。当亡羊补牢,不可再麻痹大意。
太子也不无此想,越发忧心忡忡,而且还伴有恐惧和焦躁不安。便与太子妃双双离开了那个令他心惊肉跳的环境,出了寝宫,来到这后花园的鱼塘边,以图经过春光的沐浴和游鱼的顽皮,排解心中的不快。
就这样倚在鱼塘边的栏杆上痴痴地待了半个时辰,他没有离开的想法。于是,在他身边的太子妃以商量的口气劝道:
“太子殿下,还是回寝宫歇息去吧,如此下去,会折腾出病来的。太子是未来继承大统的皇上,若是伤了龙体,咋向皇天后土、祖宗的在天之灵和天下臣民交代?”
太子倏然抬起头来,将心中的块垒尽情地向太子妃发泄着。好似太子妃就是那恶梦中的凶神恶煞,就是要抢他太子之位的弟弟杨广:“你……你这祸水也在嘲弄我杨勇,真真地该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窥视这太子之位已经十数年,且愈演愈烈,穷凶极恶,我这太子还能当得成吗?什么继承大统,什么龙体,统统见鬼去吧。怕是到了那天,做个庶民他还不让呢。你给我滚,滚!”
出现这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对于杨勇来说,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若说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只是加剧了歇斯底里的程度罢了。太子妃是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声誉与李渊的夫人窦宝惠差不多少,这些场面又见得多了,不仅不怒不愠,且仍然是那幅笑眯眯的神韵,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向站在身边的宫女示了个眼色,又指了指李府的方向,然后道:“既然太子殿下不愿意回寝宫,就将围棋拿来,我要与太子殿下弈上几盘。”
太子生性怯懦,心地善良,聪明好学,五岁便遍读儒家经典,往往读书数行并下,过目不忘。可惜不善战策,武艺平平,缺乏一个未来的天子恩威并施、驾驭整个天下的能力。文帝恨铁不成钢,也不让他参入政事,派了好多学富五车的老师教他做皇帝的学问,从理臣到治国,乃至言语、仪表、架步,无不讲得深人透彻。可他就是学不到好处,快三十岁的人了,除有吟诗赋、论古籍、弈围棋之能,别无所长。无怪文帝经常指责他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而且常问上苍“为什么给予朕的长子是杨勇,而不是杨广?”
棋盘摆放在花如朝霞的桃树下的石凳上,太子的情绪也趋向平静。这如同一付灵丹妙药,太子情绪不正常时,太子妃就令宫女或太监摆上围棋。此时,太子妃一边与太子对弈,一边不时地向宫门张望。刚才她已暗示宫女平儿去通知太监吕公公,让吕公公去请李渊进宫,与太子进行交流。这是第二付灵丹妙药,一旦李渊到来,太子的理智便代替了情绪,如果再攀谈一会,太子就会完全正常了。太子除了几个舞文弄墨的文友,就数李渊这个姨家表哥与他最亲密了。因为李渊为人正派,学识丰富,文武全才,最重要的是李渊旗帜鲜明地站在他这一边,主张遵守祖宗法度,反对废长立幼,另选太子。而且无视权倾朝野,虎视眈眈的杨广,我行我素。在他眼里,李渊是一个人品纯正,正义无邪的真君子。
这些日子李渊特别忙。南陈之役后,尽管杨广阻挠,他还是因功擢升,官至卫尉少卿,行监察全国兵马之职。数年来,走北国,下江南,走遍了长城内外,黄河上下,以及大江以南的大部分地区。栉风沐雨,冒寒历暑,含辛茹苦,查处了数十个四品以上违犯国家法度的军官,同时也结下了许多冤仇。不少朝臣明枪暗箭,生着法儿算计他,但却难撼动他的地位。因为文帝与强大的李府是他的后盾,赫赫的功劳和敦厚的为人,以及无欲而刚,壁立千仞的威严,使那些龙出海、张衡之流的宵小望而却步。前天,他刚从北疆一带回来,正怕着写奏折向文帝汇报北疆之行。北疆境内的突厥族是匈奴族的别支,在叶尼塞河上游过着游牧生活,后来成立了突厥汗国。就是这个汗国,去年开始骚扰塞上地区,已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他要奏明皇上,点名派杨广率大军北去攻打突厥可汗,保边境平安,以去杨勇之忧。不想已成大姑娘的女儿玉心刚给他磨好墨,已成奉车都尉的儿子建成刚给他铺好了纸,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六年的二儿世民也在宝惠的指导下刚给他捧上热茶,吕公公便进了门。他笑了笑,肯定地问:
“吕公公,太子殿下又发脾气了吧?”
吕公公点着头:“少卿猜得真准,奴才正是为此事而来。自从少卿出长安城北去监察以来,太子殿下的脾气越发越勤了,今日特别厉害,好吓人哟!太子妃要奴才前来请少卿到东官坐会儿,也好让太子殿下完全安定下来。”
李渊无可奈何地向宝惠笑了笑:“好好好,我这就去。哈哈,我李渊真成了太子殿下的顺气丸喽。”
胯下有宝马良驹,速度便极快,喝杯水的功夫便来到东宫。他将马儿交给宫中的马侠,径直进入花园,老远便看见太子在与太子妃对弈。心里话:太子妃啊太子妃,你不知我有多忙。既然太子殿下的情绪稳定下来了,还催我来干啥?正这么想着,忽听太子喊道:
“想将本太子围住吃掉,没那么容易,本太子是父皇封的,臣民公认的,谁也没权利吃掉,谁也吃不掉!”
“看来太子的心病比原来重了,要不决不会弈棋时这样大叫小呼的。”李渊这么想着,来到太子身边,倒身便拜:“太子殿下,臣看你来了。”
太子妃大喜过望,忙合动着两片性感的红唇:“啊呀呀,果真是卫尉少卿来了。你这一去三个月,可把太子殿下给想坏了。快,客厅叙话去!”
太子像在大海中沉浮的落水者遇到了救星,倏地站起,一把抓住了李渊的胳膊,二目盈满了泪花。言道:“表兄,为弟真的好想你,你咋就两个多月不来看我呢?你告诉小弟,那些凶神恶煞为何缠着我不放?难道我就那么坏,那么无用?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往日李渊与太子见面,太子从来没有这么称他,也从来没有如此称呼自己,更没有这么近于病态地冲动过。原以为吕公公为达到让他来本宫的目的,危言耸听,不想其言不虚,暗想:“定是刺激过大了,若继续这样下去,这太子还真当不成了。”这么想着,起身言道:“太子殿下,不必如此,臣这不是来了吗?太子妃殿下,请你与臣扶太子到宫中畅谈去。太子殿下真重感情,若高坐金銮,定是视臣民如子的大帝。”
“大帝?我还能做太子吗?凶神恶煞们盯着我呢!”在李渊与太子妃的扶携下,太子边向宫中走,边仰首瞧来看去,现出惶恐之态,似乎凶神恶煞们正在他的头颅上面呲牙咧嘴。
进入寝殿,李渊一面暗示太子妃赶快下令调御医前来,一面殷勤地将太子扶到榻上躺下。哪知太子忽地坐起,非要让李渊看他头颅上那群舞爪张牙的鬼怪不可。继而痰火上冲,突然跌在榻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面色铁青,两眼上翻,嘴里发出骇人的怪叫声,如同癫痫患者突然发病一般。
太监、宫女们慌了手脚,就连李渊也无了招儿,连连叫道:“御医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这些要人命的主儿,看来是活腻了。”
太子妃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太子,太子,你是怎么了?是怎么了啊!”
吕公公跑过来:“太子妃殿下、少卿,奴才会掐人中穴,只要这么掐几下,太子殿下就会醒过来的。只是奴才不敢,不敢呀!太子殿下是龙体,奴才……”
李渊打断吕公公的话:“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讲那么多规矩。你大胆掐吧,有我呢。”
“是,是啊,掐,快掐!只要保太子醒过来,你不仅无罪,我还要重重赏你。”太子妃道。
吕公公牙一咬心一横,俯下身来,挽起衣袖,伸出拇指,在太子的人中穴处掐了几下。还真见效,太子“呕”地喘上一口气来,眼见得上翻的眼珠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嘴里不再冒沫,脸上的铁青色也渐渐淡下来。
太子妃与李渊如释重负,周围心急如焚的太监宫女们也松了口气。吕公公却瘫倒在地,浑身是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暗道:“俺的娘唉,掐了龙体,不仅老天会给予惩罚,若太子妃与少卿翻脸不认人,我这脑袋可就要搬家喽!这待如何是好?”
转眼间,太子已经清醒过来,就像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非常陌生似的,干涩而又目光强直的双目扫视着寝室内的人和物,好一会儿呐呐地问:“我这是怎么了?不是在做梦吧?”
太子妃擦拭着滚滚而流的泪水,极力挤出笑容,颤声道:“殿下没怎么,也不是在梦中,有点微疾罢了。待会儿御医来了,开几付药服下就平安无事了。”
李渊正要安慰几句,太子如梦初醒般地道:“什么没怎么,骗人罢了。刚才我还在与李少卿叙谈,怎的就这般模样了?噢,对了,定是突然生了一场大病!”
“太子殿下刚才晕倒了。太子妃说得很对,是无大碍。殿下,请不要冲动,好好躺着,静等御医。”李渊一把拉起就像面团似的吕公公:“将心放到肚子里好了。快到宫外瞧瞧,看御医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