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激动地离开座位,言道:“我在洛源足足考查了八天,可证熊知县所言不仅不虚,且有许多感人事迹未报。就说他的清廉吧。其俸银不足养家,其妻小每到秋季,必至田间地头拣拾遗粮食用。其高堂老母病故,无资殡葬,只好卖了家中仅有的半亩薄地。官不在严而在威,威出自廉,以故洛源民勤习佳,收成大增,凶案极少。如此忠廉之士,可当大用。我不日便奏明圣上,重而用之。古人言:朝闻道,夕可死矣。那些不理民情,贪得无厌者在熊知县面前,难道不感到无地自容吗?”
弘德知县苗林极为知趣:“下官在任两月余,仅处理了部分积案,别无他能。令下官汗颜的是,与熊知县相比,差之千里。上任伊始便接受拜银两千一百余两,实在该死,求太守处置。祸大莫过于不知足,咎莫过于欲得。后当效法熊知县,殚思治县,勉为争取,路虽远,则必至,捧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
“唔,决心很大,且看后事如何。”李渊打量着骨格清奇,口齿伶俐的苗知县:“你的前任平庸无能,致使县内饥饿贫困,耕稼失时,田畴多荒。县境北部人烟稀少,南部俱为茂草。以致盗贼蜂起,秩序混乱,玉葫芦与姜麻儿聚众造反。你接了一个烂摊子,任重道远,若无端正人格,无真才实学,极难治理成洛源那样的县份。回去后写个治理方案,交来我看。你县粮仓几无可用之粮,银库空空,我开郡库接济你白银万两。熊知县,你再接济苗知县白银万两,以作权宜。不过,这些银子都是借你的,年底还清。还有一事,动员玉葫芦与姜麻儿的亲属、亲戚、朋友写劝降信,十日内完成。”
弘化县是弘化郡的驻地县,该县知县郎非之又是朝中门下省掌管威仪、献纳、纠正违章、监纳朝官、保管印玺的黄门侍郎宋允凤的女婿,自觉高人一等。一直稳坐,任凭他人折腾。不过,看李渊对各县的事了如指掌,点评到位,心里有鬼的他便产生了恐惧感。虽然一副胜似闲庭信步的模样,却暗暗地为逃过这一劫做着准备。此时,他站起来,不亢不卑地道:
“诸位都说过了,轮也轮到在下了,在下就说几句。在下进士及第,放到这弘化县,已任职三载,所办大事达数十件之多,仅述一二。要说引水灌溉,在下以为以本县为最,引桑干河水溉田,境内全为水浇地。在四坊建市四个,仅税银每天就收入白银千两左右。捕匪缉盗,捉拿科犯,经年不辍,以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保证了郡衙的安全。库府充盈,连续两年免除田租。下官有句左右铭:达则兼治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自信兼治天下在下已经做到,是否独善其身,就任凭他人评说了。花以艳丽悦人,草借绿意夺目,在下受圣上隆恩,又受黄门侍郎宋允凤厚爱,在下虽政绩卓然,却无骄满之必要。要说不妥之处,还是有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譬如性格豪放,出言不逊了,怀才不遇了,心怀不畅了什么的多的是,还请太守指点一二。”
郎非之的确是个人物,有雄才大略,说到做到,雷厉风行。凡事大刀阔斧,有始有终,不独百姓敬而远之,就连他的属下和地方士绅、无赖也怕他三分。当然一半是怕他,一半是怕他的泰山宋允凤。这年头,没有靠山长久为宦者屈指可数,提拔重用者更是凤毛鳞角。他不仅在这弘化县立住了脚跟,还跟历届太守关系融洽。强龙难敌地头蛇,就是他有这错那误,乃至罪过,太守们也不与其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拉倒。
李渊早就想打掉他的威风,又见其出言不逊,不由怒火中烧,但还是压住火气,平缓地道:“郎知县是个干才,将这弘化县治理得秩序井然,我不无佩服,可你也未免太妄尊自大了。性格豪放,与生俱来,不为过错,怀才不遇,急于找到施展才能的机会,也尚无不可。你以此作为自己的不足,本身就是怨天尤人。我来问你,去年郡衙拨给你白银两万两,百姓抽出两万两,用做修筑城墙之用,今不见城墙在何处,银子却不翼而飞,你作何解释?”
“常言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知器。可见太守既未操千曲,也未观千剑,反之,不会仅知其一不知其二。城墙未修,事出有因,资费不足以筑城,故未见城墙之状。至于那四万两银子,在下没贪分毫,全在库房中放着。太守如若不信,前去查验好了!”郎非之满不在乎。
“就算你有理。”李渊知自己探察不细,以致被动,便拿出了证据凿凿的杀手锏:“我再问你,四坊中的杂货铺、制铜铸铁铺可是你的夫人开办的?县衙及军中所用之物可是出自这些店铺?”
郎非之的心脏咕咚跳了一下:“是……是又怎样?”
“我不妨给你算一笔账:你县衙中年需物品可支出白银八千两,你实际支出了多少?两万两不止吧?军中所用物品及枪械,年可支出白银两万两,你支给了你的夫人多少?四万两有余吧?多支出的银子全进了你夫人的腰包,等于你变相贪污三万多两白银。这不冤枉你吧?你每年至少向郡守行贿六千两白银,这些银子都从县库支出,这也非诬陷之辞吧?我本不想让你难堪,可你太自命不凡,根本未将我这个太守放在眼里,以故专戳你的痛处,让你知道天有多高,地又多厚,清楚才华不逮于你的人有多少!”
“胡说,完全是胡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为了整倒我,竟卑鄙到血口喷人的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渊接着郎非之的话茬:“郎非之,你实在欺人太甚,难道非要我拿出证据不可吗?你看这是什么?”
郎非之接过李渊扔给他的账簿,目瞪口呆。原来这账簿中写着他夫人所开店铺三年来的总收入和衙中购买他夫人经营物资的总支出,并附有主要物品市场价与购买价明细表。郎非之在证据面前本应认错,以求宽大处理,但他生就的狂傲和有恃无恐。却使他选择了对抗:“李渊,你是否太猖狂了?七个知县。无一良臣,就你能耐?本县可以告诉你,我的老泰山可是负监察官员之责的,就是鸡蛋,也能挑出骨头来!”
李渊怒不可遏,指着郎非之:“好你个郎非之,竟抬出你的丈人吓唬我,你访访问问,我李渊怕过何人?莫说一个三品郎中,就是左丞相杨素也没能将我吓倒。我也告诉你,李渊虽非完人,却是忠孝仁义,手脚干净的朝廷命官,不怕任何人监查!我还要告诉你,从此时起,你的知县之职,由县丞代理,待将你的事弄明白之后再作定夺。来人,给我将郎非之带下去软禁起来,没有我的指示不准放行!”
“得令!”成文龙与三个亲兵大步进入,指着堂后道:“走吧,郎知县。”
郎非之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扑通跪倒在地:“李大人,小人不识金镶玉,满口胡言,以致如此。恳请大人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小人以后再也不敢如此了!”
洛源知县为郎非求情道:“李大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看在郎非之求饶的分儿上就饶过他这一次吧。”
其余的知县也纷纷为郎非之开脱。
李渊故作犹豫之状,好一会才开口说话:“我非朝令夕改的主儿,今天就改一次命令。看在诸位为郎非之求情的分儿上,就饶过他这一次。郎知县,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郎非之千恩万谢,并且保证:退出赃银,重新做人。
好厉害的李渊啊!众知县对李渊敬又畏,各就各位,埋头不语,一付“打死我也不说”的派头。厅堂内的空气变得沉重异常。李渊却忽然和蔼起来,以知人冷暖的口吻道:
“诸位不要认为我李渊是无情的人,我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极重感情。为人别当家,当家乱如麻,这话一点不错,一家之主都乱如麻,何况诸位父母官。何为父母官?就是民之父母。既然是民之父母,就要有父母的样子。哪个父母不处处为子女着想,搜刮儿女财物的父母天下有几个?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作为父母官,只能释放光明,不能制造黑暗,制造黑暗者必会被儿女唾弃。诸位在知县任上,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却不可以聚敛财富为业,贪得无厌。诸位当多与洛源的熊知县比一比,看自己哪些地方不如熊知县,该怎样改正。天作孽,犹可悔,人作孽,天不容。将老百姓的血汗钱掖在自己的衣兜里,不是在作孽吗?老天能容许吗?实话跟大家说,我并非诚心与诸位过不去,是想皂白分明,与诸位共同治理好这弘化郡。”
李渊呷一口茶水,又道:“回去后各自查一查,将掖在兜里的民脂民膏拿出来放入库房,然后使出浑身解数,治理好本县,一月后我派人细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咱们抹了桌子另上菜,齐心协力治理县事、郡事。郡里准备拿出三千两白银,年底重赏贡献卓著者。倒数第一的县罚银五百两,从知县的薪俸里出。”
知县们这才松了口气,大都抬首望着李渊。李渊笑道:“看看,都像打愣的鸡似的,振作起来。咱官场是同仁,私下里是兄弟,只要做事问心无愧,谁也不怕谁。晌午歪了,该用饭了。今天我做东,与诸位兄弟痛饮几杯,可要一醉方休哟!我带来了两坛御酒,是圣上派人劳军时送我的,就拿出来与兄弟们共享。”
熊知县摸着衣袋:“大人不是说每人交十两银子的饭钱吗?怎的就做东了呢?”
“熊老兄好记性。银子是好东西,我为何不要?”李渊风趣地道:“都将银子掏出来,交白总管收着。下次诸位再来吃饭,就不用交了。实话实说,就是山珍海味,一顿饭也用不了这七十两银子,二十两足矣。为何敲你的竹杠?是想将剩余的银子攒起来,年底办一处义塾。白总管,就在这后堂开宴。”
宴席一般平常,仅有十菜一汤,多为地方名吃,充其量不过花费十两银子。酒却极好,为长安城中专为宫中酿造的米酒。色黄而浓,醇香扑鼻。为活跃气氛,李渊言道:
“常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今日肴虽薄,酒却天下第一,而且是千载难逢的御酒,可见咱们的交情浓如水了。宴席之上无老少,今儿个咱都是兄弟,不分彼此,切莫家有常礼,开怀痛饮也就是了。郎知县,不,小弟,你说是也不是?”
恩威并施,天衣无缝,好个难缠的李渊。郎非之想不到李渊称他这个刺儿头为弟,且先点他的卯。虽然认为李渊难缠,却也不无受宠若惊,既慌乱又不好意思地道:“大人的胸襟如此广博,怎不让下官感佩?就依大人的,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好好好,开怀痛饮,一醉方休!”大家附和着。
李渊首先喝下三大杯,然后一杯杯轮流喝下去,半个时辰不到,便将一坛御酒喝了个底朝天。酒量大者已醺醺然,酒量小的已有了醉态。于是又打开了第三坛,互相敬酒。李渊端起酒杯:
“诸位兄弟,咱们走到一起是缘分,我十分高兴。这杯酒祝各位的高堂健康长寿,祝各位的夫人永远美丽,祝各位的儿女中举进仕,祝各位大业有成。干!”
李渊夺了先机,已使大家很是被动,又说了这么多既全面又吉利的话,大家便不无尴尬了。于是,争相向李渊敬酒。李渊来者不惧,一一饮下。趁夹持菜肴的功夫,李渊便趁着酒意,继续攻心:
“柳知县,听说你经常头痛,时常影响公务。我有专治头痛心烦的丸药,极管用,走时带上几包。徐知县,八月十六是你的六十大寿,吃寿酒的时候可别把我忘了。刘知县,你的高堂老母已八十有五,这是你的福分,可要好生伺候。这次视察翠华山,虽然险些被玉葫芦的人射中,却挖了一颗蒲扇大的灵芝,走时带回去,给老母补补身子,我择日再去探望他老人家。冯知县,听说你的儿子好武功,善谋略,我别无所送,就将我存了三十余年的《孙子兵法》送给他。上面有我写的四百余条眉批与边批,虽不精道,却也不谬。让你儿子认真读一读,争取当个谋略家。熊知县,听说你爱好王羲之的墨宝,就送你一幅。苗知县喜好文章著述,就送你一本南朝梁武帝萧衍的长子萧统编纂的《文选》吧。此书仅刻印了三千册,今存世最多在千册左右。这可是本好书,收入的都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好文章,开卷有益。郎知县,你老泰山在京中为官,稀罕之物许是不会缺的,就送给你正在读书的小儿子一支先帝赐于我的御笔吧。不过,咱将丑话说在前头,谁也不要回赠,若是明知故犯,可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如果非要回赠不可,就回赠我一颗志同道合的心吧!”
还能让这些父母官们说什么呢?惟有感动而已。在他们的从政生涯中,哪个上司有这样的胸怀?哪个上司能将公事与感情分得这么清楚,又结合得那么密切?天下才共有一担,李太守独得八斗啊!于是,有人哽咽,有人抽泣,有人双目盈满了泪花。于是,便纷纷保证:一定鞍前马后,时时效仿,改弊存益,竭其所能,治理好县事,独领风骚。
夕阳西下,余霞清隐,天地相接。太阳演奏着沧溟的负重和浮沉,在一派繁忙的快节奏中演绎、沉伦,仿佛丢掉了历史喧闹的陈迹和岁月拘泥的身影。
宴会在澎湃的激情和信任的气氛中结束。不知郎非之是有感而发,还是别的什么,言道:
“太阳落山了,天色晚也!”
李渊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天色是有些晚,可明天的太阳不是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