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叛者蜂起,祸难频兴,摇荡四方,不合如砺。蛇行马攫,攻城夺邑,奸淫虏掠,穷凶极恶,意在图朕大隋。联受天命,睿往在躬,救颓运之恨,匡坠地之业,拯大川之溺,扑燎原之火,除群凶于郡县,廓妖气于远服。至德合于造化,神用洽于天壤。八极九野,万方四裔,圆首方足,罔不乐推,岂容草民造孽!今,长星夜扫,经天昼见,八风比夏后之作,五纬同汉帝之聚。其非歹运,乃反叛者之恶条也。大隋江山仍固,若将士以社稷为重,俱用朕命,叛军虽众,不日可除。
渊乃名人之后,胆略俱佳,以身许国。侍先帝遗力不余,佐朕躬横刀立马,谁能与共?知大兴,力摘硕果,西域平叛欲摘瓜而得豆,吐谷浑族,至今循规蹈矩。黎阳大战,戮敌猷丧敌胆;翠华山中,以心治人收降草寇;龙门城惩妖,以寡胜众威名远扬。
时危见臣节,乱世识忠良。伯乐不可以欺马,君子不可以欺人。虽良马难乘,然可任重致远;良材难得,然可致君见尊。朕之授官,必择才行,故封渊为威武大将军,留守太原。管辖山西及甘肃荣阳、楼烦等地。朕之汾阳宫为其所用。原郡丞王威武、牙郎将高君雅为副将。辅佐渊治好山西之事。
朕知人善任,渊当克勤于邦,赤心于朕,继之以往,图之以新,卫朕华夏,保朕社稷,功济四海,成其伟业,以求赤雀降祉,玄龟效灵,钟石奇音,蛟鱼出穴,九臣归往,百灵协赞,人神属望之布新之境。准渊携眷属、子女、佣仆、幕僚至晋。
吁噫!有渊佐之,天不亡朕。
这是王安在弘化郡衙向李渊宣读的炀帝的圣旨。
李渊接下圣旨,高兴之余,不无疑惑,问王安道:“渊区区微才,且向被圣上疑之,圣上不仅不治我龙门收编、奖掖宋黑子的叛军之罪,反而在一年之后对我如此高看、信任,不知何故?”
王安直言不讳:“当今天下,义军遍布九州,已成燎原之势。翟让、李密为首的瓦岗军已达十万余众,矛头直指长安,欲夺帝位,重立新天下。今已占据了大半个河南,以及山东南部。且前往投之者蚁拥蜂攒,小至一人,大至小股义军,天下趋之若鹜。圣上急派王世充率十万人马前往镇压,大败而归。好在李密野心膨胀,于今岁秋初杀死翟让,瓦岗等损失巨大,圣上方才长出了一口气。窦建德因圣上疑其谋反,杀害了他的全家,遂率二百人投奔河北高士达领导的起义军。他的朋友孙安祖死后,所领导的义军部下归了建德。前年,建德佐高士达,并以诈降之计击垮涿郡郡守郭绚的万余人马,郭绚阵亡。去岁,大将杨义臣来攻,因高士达不用其计,大败,高士达殒命。自此,窦建德坐上了头把交椅,截止去岁末,其队伍已发展到十余万人。今年春,在河北乐寿立新朝,自称长乐王,年号丁丑,并指派官员,建立官署。圣上遂派大将薛世雄率三万兵马南下御敌,不想在河间城南的七里井中建德埋伏,全军溃败。今,建德已攻占了河北的大部分郡县,势如破竹……”
“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不必再谈,就谈我刚才提出的问题。”其实,李渊此时已经明白了炀帝的用心,为使事情更加清楚,便打断了王安的话。
王安接着道:“刚才所言,是圣上重用你的原因。试想,义军风起云涌,大隋江山危在旦夕,圣上若再不重用舅父,他重用谁去?圣上已看得明白,天下朝臣,谋略于胸的常胜将军惟舅父而已。圣上将山西这关中的门户交于舅父,可见其用心良苦。至于圣旨上的高度评价,为的是拴住舅父的心,使舅父为之卖命。其实,圣上对舅父一直不信任。”
龙门城血战后,李渊便率兵马回到了弘化郡。一晃过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此时的弘化郡风调雨顺,民勤粮丰,加之他的辛勤治理,不仅无人造反,就连小偷小摸也极为罕见。仓廪盈而知礼节,人与人之间关系融洽,打架斗殴者几乎绝迹,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只差数步之遥。军力增强,人马增至九万有余。并且真正地实行了兵民合一,忙时耕种,闲时训练,兵悦民乐。眼见得烽烟四起,起义的时机已到,正在筹划,不想炀帝雪中送炭,下了这道使他如虎添翼的圣旨。他想向王安敞开心扉,谈论举义旗,反戈一击的事,郡丞惠春风为首的衙内官吏前来祝贺,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便下令设宴,既为王安接风洗尘,又以示庆贺。
宴席半夜方散,李渊与王安同榻而眠。二人无须设防,无话不谈。从义军谈到靠山王杨林、奄奄待毙的杨素。又从杨素谈及宇文述,最后才谈及起义之事。李渊道:
“不瞒你说,黎阳大战前,我决心力保圣上,以求江山稳固,国泰民安。黎阳大战后,便渐渐生出了二心。因此,多行义举,以收买民心,扩充人马,张大势力。今,圣上无道,蓄疑败谋,怠忽荒政,民皆恨之,举义者无以计数,战火频仍,若我在这火堆上再扔上一捆柴,就有好戏看了。纵观当今义军首领,出类拔萃者李密、窦建德而已。若论二人之才华,当在我之下。一旦到了那天,天下必是我的无疑。当然,还有一段很长的、布满了荆棘的路要走。王安,这是舅父的心里话。去岁你来这弘化郡宣旨,曾一语道破了天机,舅父恼怒,那是时机不到。今时机到来,你想说什么说什么,咱俩好好计议一番,以防盲动。”
王安头枕双手,目视帐顶,娓娓地道:“我也以为时机到了,来这里之前便想了许多。舅父拥有民心和近十万兵马,又处于这关中的咽喉之地,若揭竿而起,退可以守,攻可以战,况且官兵与百姓必响应之,定能取胜。只是副将王威武、高君雅为圣上所派,定负监视之责,定要谨慎从事,待时机完全成熟后再行动不迟。我在宫中,别无他能,及时向舅父报告消息也就是了。圣上也太大意,不仅将这关中的门户交给了舅父,还让舅父带家属、子女、仆佣和幕僚,如同下了一场及时雨。李建成休假,已从江南回到了长安。临来前我已将圣上的旨意告诉了舅母和建成、世民,让他们在家等着,以待舅父前往搬取。”
“是啊,既然想干大事,又不违圣上旨意,就都将他们娘几个都搬到这山西来吧。”李渊披衣下床,向已经迷迷糊糊,处于半睡状态的王安道:“一路劳顿,定是很累,你睡吧,我给圣上写封信札,你带回去。”回头看去,王安已经睡了过去,而且打起了呼噜。他怜爱地摇摇头,来到几案前,沉思一会,一口气写下了下面的文字:
圣上明鉴:接到圣旨,渊涕泪交流,叩首流血。渊无才无德,就为圣上做了那么点事,竟受到圣上如此垂青,慰矣、足矣!敢不沥胆披肝,以效犬马?
渊虽出身于将门,却以布衣自视。布衣朴敦,退不饰《诗》《书》以惊愚,进则飞霜击于燕地,振风袭于齐台,却不买名声于天下。渊惠圣上恩光,少有作为,圣上却弃渊之弊端,扬渊之长,弃渊之过失,扬渊之得,由区区知县擢为讨捕大使、右骁骑将军,今又旨留守太原,垂顾之隆,可见一斑。常欲结缨伏剑,少谢万一,剖心摩踵,以报人君。争做忠君利国之三晋奇人,不做燕赵悲歌之士。
今,圣历钦明,天下乐业,青云浮雕,荣光塞河。虽毛贼作乱,却是乌合,大军到日,便可土崩。有上天助之,圣上镇之,不足为虑。晋为关中门户,圣上委以重任,可见圣意之重。渊别无他能,守住门户,靖其三晋,保汉中叛者难入关中,以固社稷,宁圣心,还能为之。一言一蔽之日:为报圣上隆恩,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渊自佐圣上,从无所求。为社稷计,渊冒死谏之:越王好勇而民多轻死,楚王好细腰而国多饿人。治国之道,惟在得才人,不得小人。得一小人,小人竟进,得一君子,君子盈门。圣上明哲,用君子,弃小人。然,小人饰之难辨,当多防之。渊不怕君子,惟怕小人,若呈三入成虎之势,渊不足论,怕是民多轻死,国多饿人也!此为渊之肝胆,圣上鉴之。
渊不日便搬取眷属于晋,以示守疆之决心,亦不违圣意。恳请圣上垂顾再三,视渊大节。斥小人之谗,去渊之累。渊好清心竭虑,以报圣上。
撰完此信,李渊上床,仅睡了半个时辰,天便大亮。他唤醒王安,将信札交王安过目。王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浏览一遍,大叫其好。李渊问其原因,王安道:
“此札有情有理有节,既表达了对圣上的感激之情,又表达了忠君之志,还能让圣上将宇文述这样的小人推向一边,不愧大手笔。好一付让圣上迷心的‘麻沸散’啊!”
李渊高兴地看着王安:“你这孩子,又长进了。洞察幽微,见微知著,日后定能为舅父成其大业做出贡献。今日你就回京去吧,我数日后起行,搬取眷属。”
王安边洗漱边告诫李渊:“圣上让舅父留守山西,且占用圣上的行官,定会引起宇文述之流的嫉恨。为防不测,宜早行动,最好秘密进行。舅母他们正在暗中准备,舅父回京后……”
“你小子,鬼道道越来越多了!”李渊将丝帕递到王安手里:“回去告诉你舅母,行李不宜太多,一车足矣。府中的仆佣、幕僚全部打发回家,务要多给其银两,使其满意而回。理由嘛……就说经济拮据。为防泄密,先让你舅母到你家去。你家在城外,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我直接到你家,就不进城了。然后通知建成、世民、元霸、玉心姐弟直奔蒲州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在这多事之秋,防患于未然是上策。”
王安离去的第三天,李渊以外出巡视为名,仅带十个亲兵,外加柱儿和李小古,信马由缰地向南而去。一路之上,既不进郡,也不入县,夜宿村边小店,日走小道羊肠,不日便进入了王安在城外的家。
王安的家离长安城三十里,人称之三十里堡。村子不大,不过百余户人家。王安的家在村子东端,高房大屋,为村中首富。李渊的姐姐已经五十有五,头发已经花白,精神却壮旺。李渊的姐夫原来是个参军,因无大能耐,回到村上,养起老来。王家有李家资助,又有王安的俸银,日子过得很好。
宝惠前天就以走亲戚的名义来到了王家,按李渊之嘱,仅带来两辆车子,一辆装载行李,一辆由她乘坐。她很想骑马,无奈身怀六甲,便只好坐车了。仅有一事违了李渊的意,那就是留用了女佣梅儿。梅儿的丈夫去年因病亡故,又没孩子拖累,是极好的人选。为的是路上好有个照应。
李渊怕夜长梦多,仅在王家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告别了泪眼扑簌的姐姐,踏上了通往汉中的官道,同时让姐夫立即进京,通知建成他们星夜起行。
正值暮秋,西风飒飒,树叶凋零,李渊一行在秋风中急行,当天下午便走了五十余里,来到临潼山下的植树岗。
临潼山在长安城东北,南依骊山,北跨渭水,山势陡峭,险峻异常。树木茂密,荆葛缠绕,少有路径。山上有座伍相国神祠,是为身为明辅、挟制诸侯、临潼会上力举千斤巨鼎、名震海宇的伍子胥修建的。李渊深慕此山、此祠,却因诸事繁忙,从未到过。宝惠也十分崇敬伍子胥,亦未光临。二人一拍即合,决定到相国神祠瞻仰一番,然后在相国神祠过夜,次日天亮后起行。
“快快留下买路钱,否则碎尸万段!”
李渊顺声看去,只见灌木丛中兀地钻出了十几条汉子。汉子黑灰涂面,身着布衣,各使一把宫中侍卫常用的戒刀,气势汹汹地向他扑来。就这么几个拦路的毛贼,有何惧哉?李渊未放在心上,又不想打杀人命,便劝汉子们好自为之,立即让开上山的道路,放他们过去。不想汉子们不仅不收敛,反而穷凶极恶,而且李渊的身后又出现了三十余条汉子,成前后夹攻之势。亲兵们见状,拔剑在手,护住了李渊及宝惠乘坐的车子。李渊心中疑惑:拦路打劫者往往单人独马,怎的这么多人出动?而且对行李车不感兴趣,向着自己扑来?定是走露了消息,被仇人盯上,前来夺我性命。于是言道:“你们不就是要买路钱吗?银子都在那辆车上装着,拿去也就是了。”
“谁要你的臭银子?爷们要的是你的狗命!”其中的一条汉子叫道:“弟兄们,给我上!先拿下李渊狗头者重赏!”
“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李渊让亲兵成文龙取过青龙偃月刀,叫声“尔等保护夫人,让我来对付这群刀手!”偃月刀一轮。拍马杀人敌群,连杀数敌。不料汉子们并不惊惧,无不冲锋在前,将李渊团团围住。一虎难敌群狼,虽然有六个亲兵前来助战,却难退敌众。
“哪里来的歹徒?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妄害人命!”
喊声如同迅雷,震得岗下嗡嗡直响。
李渊抬头看去,一座下黄骠马,头戴范阳毡笠,身着皂色箭衣,外罩紫色马褂,脚蹬虎皮靴,手持双锏的汉子从半山腰打马而来。人如天神,马似游龙,眨眼间便杀了过来。挥舞双锏,左冲右突,若弄风猛虎,似醉酒狂狼。直杀得汉子们乱了方寸,扔下十数具尸体,四散逃奔。
李渊乘机追赶,将那个叫嚷要拿下他狗头的汉子生擒活捉,以弄清原委。正要寻那骑黄骠马的汉子,报救命之恩,不想汉子已放开座骑,打马而去。遂大声喊道:“壮士请住,请受我李渊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