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表情严肃地在福祐殿中的议事厅中踱步。他眉头紧锁,处于沉思之中。时而抬头望着窗外,时而观察着几案上的地图,然后又锁起眉头,埋首踱步。
刚下过一场透犁雨,空气湿润清新。太阳还是那样狠毒,火焰还是那样炽烈,却在蒸汽的对抗下朦胧起来,天与地之间的空间便柔和舒展了许多。树木抬起了头,狗收起了长长的舌头,人也不再那样汗流浃背,烧熟了似的。
一部偌大的水车在水流的冲击下缓缓地转动着,向福{;占殿的顶部泼洒着水,水珠溅开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五彩光环。虽然水量有限,却由于不停地泼洒,殿顶便成了水的世界。活泼好动的水的儿女成群结队地顺着瓦与瓦之间的槽沟流下来,哗哗啦啦地唱着歌落到地面上。殿顶上笼起淡淡的雾气。雾气渐渐增多,成了一片五彩的云。这汾阳宫中特有的去热装置,营造了一种田园风光与流光溢彩的殿堂紧密结合起来,温馨、壮丽的气氛,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觉。
厅堂内便凉爽了许多,闷热难以藏身,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十几个垂手侍立的亲兵已经站了两个时辰,却是汗不出,气不喘,可见厅堂内的宜人程度。
李渊突然抬起头来,烦躁地道:“给我将那水车停了,哗哗啦啦地,搅得我心绪不宁!”
“是,老爷。我这就去告诉他们一声。”
这时,两个手拿葫芦状宝扇的娇娇女子碎步而入,十分小心地在李渊身边扇动。风便生出来,习习的,凉凉的。
“出去,给我出去!”李渊撵走侍女,厉声问:“世民和建成怎么还没到?再派快马传他们。”
“老爷,已经派出三匹快马了。两位公子的人马扎在南线,以防敌人派来讨捕的兵马。从南线到这里近三百余里,两位公子一时半刻来不到。估计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赶到了,还请老爷息怒。”
“军情紧急,竟这般迟慢!”李渊又走到地图前:“潼关方向有何动静?”
“回老爷,探马报说潼关已增兵五千,而且加紧了对行人的盘查,稍有可疑之处,便抓起来审查。据说圣上,不,杨广严旨守住潼关,以防老爷率兵过关,乘长安之危。”
“前来议事的将领们都到齐了吧?”
“都到齐了,单等老爷训话呢。”
“王威武与高君雅二位将军押在西偏殿,可要给我看好了,若让他俩跑掉,我连你们一块收拾!”
李渊与亲兵孙义举对话的当儿,李建成与李世民先后闯了进来。二人满脸灰尘,一身汗水,气喘不迭,眼窝深陷,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李渊松了口气,同时言道:
“通知前天就送给你俩了,磨蹭到现在才来,要求你们的属下也这样吗?我准备中午举义,现在离午时仅有两个时辰了。若是在战场上,该死伤多少人马?”
李建成与李世民双双跪下:“孩儿延误了时间,请父亲重罚。”
“好了好了,起来吧。”李渊问:“建成,安阳之敌有何动静?”
“回父亲,安阳仅有官兵八千,形不成威胁,他若北上,孩儿的两万人马会将他们一口吃掉,不足为虑。不过,据探马报告,他们有集结的迹象。以孩儿之见,他们虽然蠢蠢欲动,却不敢冒然北上,能守住安阳城就不错了。”李建成转身的时候,忽然发现那面长约五尺有余的铜镜中的自己的脸已被尘土盖住,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李渊又转向李世民:“世民,洛阳的王世充怎样?那家伙心眼儿特多,以防他偷袭。”
“回父亲,孩儿断定王世充不会冒险北上击我。他若北上,洛阳就会落人瓦岗军之手。今瓦岗军有山东的那群绿林好汉加盟,势力大增,一旦王世充北上,洛阳马上就会被瓦岗军占领。如果王世充冒天下之大不韪,非要自我难堪不可,孩儿便行关门打狗之计,将他放进山西,来个前后夹击,将他消灭在这山西境内。”
“举义后,你俩就成了我的左膀右臂,责任之大,可想而知,要多动脑筋哟!”李渊言道:“赶快洗漱,陪我到永泰殿去,将领们大概等急了。举义之事实在不易,准备了这好长时间,真要行动,事情还千头万绪。”
永泰殿的议事厅中,坐着六十多个将领。上至将军,下至参军,还有太守、知县,晋阳乡乡长刘世龙也来了,济济一堂,但却无人喧哗,就连相互间的对话也成了窃窃私语。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将领与官吏们大致分为两拨,将领为一个类型,大都坐在一起,官吏们为一个类型,扎成一堆。每个类型又以感情、性格、爱好等分为若干群体。董理与宋黑子一个曾当过山大王,一个曾当过义军首领,性格又极为相投,二人交头接耳,议论着当山大王和义军首领的感受和追随李渊后的辉煌。赵伟与司马回车并排坐着,正在谈论当知县和做招军将军的体会。商书策和陶丘山是这群头面人物中惟一在最近带过兵打过仗的将领。二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向柴绍大谈朔州之战的激烈,宣扬自己纵横捭阖,指挥有方。弘化郡太守惠春风与太原太守陆知非很是动情,陆知非的唾沫星子溅到惠春风的脸上。处于礼貌,惠春风不去擦它,静静地听。晋阳令刘文静是人群中惟一的七品芝麻官,与别人谈不到一起,只好与比他的地位还低的晋阳乡乡长刘世龙说这道那。李神通更是憋不住,与成文龙分析着所招新兵的训练、素质,以及武器的使用等情况。河东太守鲍坤正与诸葛兴华谈到高兴处,升任游击将军才月余的毛孝插了一嘴:
“听说杨广回京后大病了一场,整天发高烧,烧得说胡话,差点送了他娘的命,可有此事?”
诸葛兴华如同亲眼见过似的,生动地回答:“可不咋的?烧得可厉害了,怪烫人的。那胡话说开了就没完,什么天兵天将下界捉拿他了,什么他的脑袋被搬走了,多着呢。”
“诸葛将军,这么说你目睹了?”鲍坤好奇地道:“能眼看着天子发昏,太过瘾了!你这辈子没白活!”
诸葛兴华做个鬼脸:“开个玩笑罢了,你俩却当真了。他杨广再坏也是皇帝,咱能见到?嘿嘿嘿嘿!”
贾德旺与田农非身为游击将军,不打仗就浑身不舒服,总想到战场上冲锋陷阵,李渊准备举义,正合了他俩的意。二人一个跃跃欲试,一个磨拳擦掌,心情格外激动。贾德旺抽了抽腰间的宝剑,摇摇头:
“我这佩剑真成装饰品了,自从龙门血战后就没用过。龙门血战时,我用他杀了十数人。那时,真有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感觉。人活着总要干一番事业,务家的种地,经商的赚钱,当先生的解惑授业,咱这当兵的就要打仗、杀人。我的决心早就下定了,举义后奋勇杀敌,立几个大功!”
田农非正要感慨几句,一眼发现了向这议事厅走来的李渊和建成、世民,便戳了贾德旺一下,要贾德旺莫再大发议论。贾德旺以为田农非在开玩笑,正要做出反应,田农非的嘴巴对着他的耳朵道:“喂,大将军来了!”
大家都发现了李渊父子,便停止了议论,哑言端坐,一下子恢复了将军或太守的风度。会场上便平静下来,静得有些可怕。
李渊脸上的肌肉、血管、神经好像停止了工作,红中泛青。二目射着阴森森的光,悚然可惧。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微笑着向与会者打招呼,直接走向北边的平台,站在几案前,默默地扫视着每一个人。然后不无杀气地道:“大家一定知道今日议事的内容。是举义前的最后一次议事,也是其意义不可估量的一次议事。我壮严地宣布,今天午时,行举义典礼!”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眨眼间掌声雷动,却没有欢呼。与会者边拍掌便看着李渊,等待李渊继续言讲。
李渊的话更沉重了,如同截铁:“我李渊身为大隋子民,又是杨广的表兄,本不该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可他任用奸小,草营人命,昏淫无道,挥霍无度,以致社稷倾危,民不聊生。我李渊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陈寿有言: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制权。为了匡扶正义,拯救水火中的黎民,我方才临危举义。诸位都是有血性的汉子,都是志如大鹏,宁折不弯,就是死于边野,马革裹尸,眉头不皱的仁义志士,又是与我心相印手相连,经过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陶炼出来的兄弟,当一如既往,与我同生共死,将昏君杨广赶下宝座。建立一个新的、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新江山。咱们既然捆到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任何不利于团结的细微末节,也会损伤这个整体。我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各位,一旦打下江山,我定以诸位兄弟为主建立朝廷,论功行赏,共同管理国家,决不伐功施劳,乘伪行诈,更不会像历代君王那样疑心重重,杀戮功臣。但人各有志,我也不难为大家,若哪位临阵改辙,为时不晚。”
李神通叫道:“大将军,凡与会者没有一个孬种,你就继续说下去吧。”
“是啊!我们跟定大将军了。就是有三个两个的怕死鬼临阵逃脱,也无关大局!”
“我们这些人,都是敢死之士,从不想图点什么,更不想封妻荫子,荣华富贵,只要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心安理得了。人啊,就是这么回事,将心智、力气贡献给最崇敬的人就得了!”
“大将军,离午时仅有一个时辰了,就别为这些小事费脑筋了。当理不避其难,我当一往无前,视死如归!”
与会者纷纷表态,并要李渊赶快下令,也好争取时间准备举义的事,无不心头焦灼,似乎要是再拖下去,举义的事就会胎死腹中。李渊审时度势,在调动起了人会者的情绪之后,言道:
“举义是人生的大事,马虎不得,到底有没有想退出的?我数到十,到时无人提出异议或退出,便布置任务,若有人做马后炮,定斩不饶!一、二、三……”
“大将军,末将想退出!”
大家顺声看去,原来是参军赵亦军。赵亦军是归德人,自李渊西征杨玄感,便追随其后,作战勇敢,心地善良,任劳任怨,是出了名的孝子。每当发下薪俸,总要留出一半,找机会带给高堂老母。他的父亲死得早,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将他养大成人。十五岁那年,李渊招兵买马,深明大义的母亲把他送到李渊身边。他先当普普通通的小卒,又成为李渊的亲兵,因在龙门城之战中立有战功,被提拔为参军。他不是个完人,却是个好人,他的属下都喜欢他,成为他的朋友。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话音未落,便被斥责之声包围。与会者无不义愤填膺,有的甚至咬牙切齿,还有的要揍他、杀他,将他碎尸万段。宋黑子属于后者,他鹤立鸡群般地跳上几案,指着赵亦军的鼻子骂道:
“好你个姓赵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小米干饭你他娘的白吃了。你早不退,晚不退,偏偏在这紧要关头退出,我看你是有意破坏举义。看我不将你的脑袋拧下!”
董理挡住了宋黑子,叭地给了赵亦军一个耳光:“赵亦军,平日里你小子还像个人样,想不到到了关键时刻你他娘的却成了熊蛋。男子汉大丈夫,沧海可填山可移,脑袋掉了碗口大的疤,怕什么?”
“赵亦军,哀莫大于心死,愁莫大于无志。你不应当心死,更不应当无志,振作起来吧。”龙门郡太守鲍坤劝道:“病莫大于不闻过,辱莫大于不知耻。此时悬崖勒马还未时不晚,快跪下,求大将军饶恕!”
李渊言道:“我有言在先,赵参军无罪。”李渊问:“赵亦军,你退出谁也无权阻拦,却要有走的道理。告诉我,为何退出,是胆怯了还是别的原因?”
赵亦军扑通跪倒:“大将军,我姓赵的虽然无大能力,却不是孬种。自从随你征战,从未磨过奸耍过滑。龙门血战在敌箭飞向大将军的千钧一发之际,我挺身而出,用身体挡住了羽矢,救了大将军性命,至今肋间的箭伤还隐隐作痛。朔州之战,我身先士卒,率属下冲入敌阵,连杀敌两员虎将……”
“大将军问你为何退出,并非让你摆功言好,自吹自擂。在这一时一刻都十分珍贵的时候,容不得你喋喋不休!”
李渊向气势汹汹的司马回车道:“不要打断他的话,让他说下去。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就是晚一个时辰举义,也要让他将肚子里的话倒出来。赵参军,不要怕,说下去。”
赵亦军失声痛哭:“大将军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今又将‘善良’二字诠释得如此清楚,怎不让我痛心疾首?我知道我不应该退出,退出有罪,更对不起你,可我又不能不退出。昨天末将接到邻居送来的信札,说是高堂老母病重,要在咽气之前见我一面,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尽孝再尽忠。等送走了八十四岁的老母,再投军中,奋勇杀敌,就是马革裹尸也在所不辞。本打算早向大将军请假,看大将军日理万机,忙得眼窝都陷进去了,终于没有开口。此时提出,是咬了牙横了心的结果。大将军若不准,我便不回家,若准我就立刻回去。老母劳累了一辈子,就见我一面这点要求,我能不答应吗?大将军,我的大将军!”
李渊被打动了,立即做出了回答:“谁没有母亲?谁不爱自己的母亲?谁不想孝顺自己的母亲?赵参军的高堂老母已病人膏肓,想见自己的儿子一面,人之常情。人生于世,当以孝为先,我若阻止他行孝,岂不是罪过吗?孙义举,从我的薪俸中支取白银三十两,交于赵参军,算作我的孝敬之心。赵参军,你走吧,等老母过世后再来找我,我会一如既往。走啊,昂起头来,你是去行孝,并非临阵脱逃。”
诚之所感,能开金石,赵亦军向李渊磕了三个头,又向大家深施一礼,抹着眼泪道:“我会回来尽忠的,会与诸位并肩作战,同舟共济的!反之,我还算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