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拉扯着,就见南北官道上两辆马车骨骨碌碌地向这边奔来。李渊翘首以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车。当马车停在他的面前,亲兵杜月征滚鞍下马,向他禀报的时候,他不禁吃了一惊,因为祭品种类繁多,使他眼花缭乱,给父母上“五七”坟的时候,祭品虽多,却难以与之相比。
杜月征一身尘土,一脸兴奋,背书似地道:“禀大元帅,受义举之托,在下到乡下寻觅扎纸艺人,不想十分顺利。艺人们听说大元帅给老爷、夫人扫墓,不仅不收工钱,反而尽其所能,做成了这两车祭品。”他顿了顿:“共计纸扎十九件,分别为童男童女、侍卫、箱箧、妆奁、几案等等。纸钱九千张、香烛一宗,点心、菜肴各四碟,还有……”
孙义举打断杜月征的话:“扫墓当在午时,今离午时仅不到半个时辰,陵墓又离此三里之遥,当立即起行。”
“月征,难为你了。既然艺人们不收工钱,你当记下他们的名字,等日后报答。”李渊走近马车,抚摸着那个形象逼真,惟妙惟肖的童男:“艺人们不仅为了我,也为了父母大人的在天之灵,方才做了这件看似不大,其实却关乎人伦的大事,可不能忘记他们哟!”
杜月征言道:“在下知大元帅知恩图报,便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共计十二人,最令人感动的是那个双目失明,瘦得仅剩一把骨头的老奶奶。老奶奶不仅从箱底拿出了半匹出嫁时娘家陪送的白绫,还指导艺人们扎制。她说:天下大事,忠孝为先。大元帅都这么孝道,何况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子孙!”
李神通、柴绍、李元霸听说李渊扫墓,先后赶来,随着祭品车缓缓来到西内苑北边的墓地。这片皇家园林中的陵区坟头相连,因爵位不同规模不一,但式样却极为相似,坟头用雕琢得十分规整的大理石制成,坟头前立一石碑。离隋文帝的坟墓一箭之地,立起了一座新坟,坟前的石碑显示,这是靠山王杨林的寿终正寝之地。一串白幡在冷风中忽忽啦啦地飘动,几只乌鸦在坟头上“呱呱”地叫,更增加了悲凉的色彩。
李渊原以为父母因受自己拖累,无人祭扫,不想却大出他的预料。坟头上无一根杂草,墓碑上无水斑秽迹。从供桌前烧红的黄土分析,定是有人经常前来祭扫。
孙义举将点心、菜肴摆在供桌上,杜月征几乎同时点燃了纸扎祭品和香、纸。火苗闪动,纸灰飞扬,令人悲哀顿生,肝肠寸断。
李渊与李神通、李元霸跪在坟前,各自在心中向亡灵诉说着发自内心的话。李渊泪流满面,本想向父母说几句什么,又觉无此必要。他不计生死,匡扶社稷,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兵临长安城下,胜券在握,不需要父母保祐,惟一要求父母做到的就是安息。
过了好一会,李渊方才站起身来,向李神通、李元霸和柴绍道:“带上留出的祭品到靠山王的坟墓前祭扫去。他老人家虽然力保杨广,却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
李渊兵至西内苑,围了长安城北门玄武门,并未引起朝臣们太大的惊慌,因为从李渊率兵西下那天起,朝臣们就预料到早晚会有这一天,他们早就惊慌过去了。最害怕的是杨广,反之,他也不会巡幸江都。
炀帝巡幸江都,并不只为寻欢作乐,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躲避横祸。他并非白痴,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对自己的处境也十分清楚。当李渊统率大队人马兵临潼关之下的时候,他已预感到末日的到来,令刚从四明山大败而回不久的宇文化及率三万人马保驾,以巡幸江都为名,偷偷掖起玉玺,奔江都而去。临行前亲至靠山王杨林的府第,要杨林出面辅佐孙子杨侑左右政。杨林已病倒数日,很难出山,但却义无反顾地接下了圣旨,搬到宫城居住,一面疗疾,一面辅佐代王杨侑主持朝政。
杨侑年仅十三岁,举止高雅,才华横溢,为炀帝之长子、太子杨昭与村姑韦氏所生。杨侑一直被养于深宫,大业三年立为陈王,后封为代王。炀帝征伐高丽时为京师留守。大业十一年拜太原太守,留京镇守京师,未到太原上任。此时临危受命,实属迫不得已。与朝臣们一样,他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压力,而且早有献城之想。因为他痛恨祖父的荒淫无道,痛恨父亲将自己打入另册,更对皇子杨元德、齐王杨暕、赵王杨杲对自己的小视耿耿于怀。十四年前,杨昭到城外狩猎,在山脚下的茅屋中播下了种子,收获了他,却将他忘得一千二净。他与种地为生的母亲相依为命,苦熬了三个年头,母亲终于压抑不住,费尽周折,杨昭方才认下了他这个儿子,从此不再过问。母亲忧郁而死,他也受尽了凌辱。虽然吃穿不成问题,而且有文、武两个师傅教习学问和武艺,却仍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时有将这座宫殿焚之一炬的狂想。他身上流着村姑的血,又处于这种尴尬的境地,同情百姓造反,想将城池献于李渊,也就不足为怪了。不想靠山王杨林以死忠于圣上,反对献城,同时许下诺言:老夫与李渊交情不薄,劝他改弦易辙,定能成功。他清楚杨林是在自欺欺人,却不点破,等待病人膏肓,活不了几天的杨林早早升天。那时,他双手将城献上,出了压在心中恶气,至于以后如何,他不去想它。他相信老天是公正的,虽然不会赐给他很多,却也不会陷害于他。
然而,杨林刚刚入土,他就被刑部尚书卫文升、右翊卫将军阴世师、京兆郡丞华仪挟持,成了标准的傀儡,他想以权打煞这三个以死效忠炀帝的亡命之徒的威风,却是干打雷不下雨,他已被完全架空,成了光杆司令。而且被软禁在后宫,叫天不应,喊地不灵,惟一的希望就是盼李渊早日拿下长安城,将他救出囹圄。他不敢奢望美好的前程,从此获得自由,再到母亲耕种过的田园中流汗也就足够了。
一个非同寻常的会议正在宫城太极殿的大厅中召开。参加这次会议的有朝中重臣和六部的尚书。为首的一非圣上,二非代王杨侑,是倚兵自重,决心抗敌的卫文升、阴世师和华仪。
卫文升高坐于文帝、炀帝和代王杨侑曾经坐过的龙椅上,给人一种居高临下、趾高气昂的感觉。他五十有三,干瘦如柴,面色青中泛黄,不住地咳嗽,看来病得不轻。他在刑部尚书任上已经数年,以凶狠残忍著称,死于他手中的朝臣不下百余,一般官吏达千人之多。为了炀帝的需要,甚至自己的一己之利,他可以捏造罪名,再用酷刑让你“招供”,往往一个清白无辜者,坐过他的老虎凳。滚过他的钉床之后就成了可杀可刮的重犯。此时,他的凶残表现得淋漓尽致,不仅目光似刀如剑,尖利阴冷,就连嗓音也如怪鸟嘹戾,恶魔呓语:“圣上南巡,代王生病,靠山王又驾鹤西去,我卫文升不得不临危受命,集京中六万兵马,与李渊斗个你死我活。今李渊不仅兵临城下,且占领了西内苑,封锁了玄武门,拉开了攻城的架式,不日就会攻我城池。为了效忠圣上,捍卫大隋社稷,我卫文升豁出去了,望诸位不惜心力,助我成功!不妨丑话说在前头,投敌叛变者杀!退缩不前者杀!造谣生事者杀!毁我声誉者杀!我已组成了两千人的行刑队,违令犯科者先斩后奏!望各位好自为之,免得做刀下之鬼!诸位重臣,我广开言路,望大家以大局计,勇跃献计献策。”
一个刑部尚书,竟如此狂妄自大,盛气凌人,这在历朝历代十分罕见,入会者除了朝中重臣就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六部尚书,闻言无不气火难按,但好汉不吃眼前亏,无一人说话,都禁若寒蝉。
“不言语就是默认了。从此时起,我卫文升就是保卫京都的兵马大元帅,令出即行,若有违犯者,可别怪我心狠手辣!”卫文升清楚朝中重臣和六部尚书中,主张献城投降者大有人在,以故先拿他们开刀,以防前边击敌,后院起火。
右翊卫将军阴世师,原为负护卫皇宫之责。他仅三十多岁,高大俊伟,是杨广巡幸长城,亲自点名要到身边的,这是他逆流而上,以死保卫长安城,报效炀帝的主要原因。论爵位他在尚书之下,却因在炀帝身边,恃宠傲物,自觉高人一等。此时,他一身鎏金鱼鳞甲,手握剑柄,立在卫文升左边,一副志得意满、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是在护卫皇上。他声音不大,磁音却极重,透人心魄:“诸位朝臣、尚书,大家都食君俸禄,当忠君之事,今圣上带后宫及皇子们巡幸江都,说穿了就是看咱们是否真有忠心。若忠心不减,当不畏强暴,与李渊老贼决以雌雄,若无诚心,必暗中投敌。刚才卫尚书说得明白,若在这国家兴亡的关键时刻造次,我这把莫邪剑是都不认亲疏的!”
京兆郡丞华仪四十出头,进士及第,高挑细弱,大概是读了书的缘故,说起话来摇头晃脑,酸酸的,如同吃了一枚青杏。从道理上讲,一个太守,当在这些朝臣与尚书们面前低头哈腰,此时却自命不凡,极为大气。他站在卫文升的右边,俨似天子的丞相,杀气腾腾地道:’蛟龙须待春雷吼,雕鹗腾飞万里游。诸位平日里不是高喊忠于圣上,矢志不移,豪情壮志不可夺吗?今日天赐良机,给了咱们怒吼、腾飞的机会,是龙是虎,是狗是猫,就让事实作证吧。我华仪这个小小的太守尚且以死抗争,况且各位名重朝野的大人物了。不妨把话说透,卫大人是圣上的象征,若违卫大人之意,就是违了圣上的旨意,就是大逆不道,就该引颈受戮!”
卫文升不待华仪言罢,便急不可耐地道:“传我命令:守城事宜由阴将军负责,城内秩序由华大人分管。吏部尚书刘义富负调度百官之责,兵部尚书姚追负将士器械、甲胄供应之责,民部尚书封高负军粮供应、伤员救治之责……”
朝臣与尚书们忍气吞声,接下将令,却是义愤填膺,厌恶异常,而且不无恶心,如同吞下了刚从粪堆上飞来的苍蝇。心中暗道:一个刑部尚书,竟然凌驾于百官之上,以天子自居。名不正,言不顺,事不成,看来这大隋非亡不可了!立保一个自取灭亡的亡国之君,是为不智,明知不可而为之,是为不明,莫若顺应朝流。助李渊一臂之力!
吏部尚书刘义富原想中立,既不效忠于炀帝,也不相攀于李渊,今见卫文升、阴世师、华仪这些曾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连屁都不敢放的小人得志,气愤不过,回到府第后便令家奴将骁骑将军刘勋传来,开诚布公地道:“勋儿,你是老夫的侄儿,父母去世得早,是在老夫府上长大成人的,老夫一直拿你当亲儿子对待,老夫想与你商量件事。”
正如刘义富所说,刘勋是刘义富抚养起来的,他待刘义富如同生父,做梦也想报答刘义富的恩情,以故对刘义富毕恭毕敬,有求必应。今见叔父怒气冲冲,知事关重大,便点头道:“叔父有话尽讲,孩儿服从就是。”
“勋儿,圣上无道,招致天下大乱,李渊逼城。今圣上不思守城卫士,逃之天天。卫文升之流乘机弄权,软禁代王,视朝臣与尚书们如草芥,老夫实在忍不下这口窝囊气。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背叛朝廷,倒向李渊了事。你看如何?”
“孩儿早有此意,怕遭叔父训斥,故未向叔父言明。今,将士厌战,无意护城,此城用不了数日就会被李渊夺得,倒向李渊为明智之举,孩儿愿以叔父的意愿行事!”
“今你有兵马两万,占城内兵马总数的六之有二,又守卫玄武门,不如借机放李渊进城,使长安城免遭玉石俱焚之灾。我修书一封,你找机会用箭射于李渊营中,保万无一失。”
“叔父尽写无妨,孩儿定不辱使命。”
刘义富执笔,刘勋研墨,父子俩在密室中大作倒向李渊的文章。刘义富状元及第,极有文彩,下笔如神,一气呵成书札一封。写道:李大元帅明鉴:今杨广已成众矢之的,大元帅挺身而出,不畏艰难,虑难立权,可圈可点,可钦可敬。为保元帅顺利拿下此城,在下顺应潮流,愿助一臂之力。侄儿刘勋,正率众守卫玄武门,于明日二更放大元帅兵马进入京都,望大元帅莫失良机。若接到此札,请在玄武门外燃火两堆。
为防李渊接不到该书,刘义富一式三份,叮嘱刘勋道:“连射三箭,以李渊接到此书为目的。千万要谨慎从事,莫泄天机,此举关乎身家性命哟!”
刘勋将书札藏好,辞别刘义富回到玄武门上的城楼,乘人不备,借着夜色,连放三箭,将书札射于李渊营中。其中一支不偏不斜,落在巡营的李神通脚边。李神通即打马来到帅部逍遥宫,将书札交给正筹划攻城事宜的李渊。李渊阅后喜上眉梢,言道:
“天助我也!如此以来少损失多少人马啊!”
李神通接过书札,不无疑惑:“刘义富其人刁钻多谋,可别中了他的诡计。”
李渊言道:“多提些疑问尚未不可,但要摸清事情的规律。《淮南子》中的那句名言你大概不会陌生,我也曾向你提起过:天下之事,不可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万物之变,不可究也,秉其要归之趣。这就是说,凡事要顺其自然,不可强为。今杨广的大厦将倾,卫文升之流已不多见,背叛杨广,投于我的麾下是顺其自然的事。正因为刘义富刁钻多谋,才有这箭射书札之举,只有那些不谙世事,不顺从规律的白痴才会死硬到底。放心吧,刘义富并非白痴,巴结咱们都巴结不及,怎会算计咱们。”
李神通一听有理,便令亲兵在离玄武门里许的岭头上燃火两堆。
难题迎刃而解,下一步该研究进城后如何进行巷战的事。李渊一语道破:“刘勋既然大开城门放我们进城,必不抵抗,卫文升却不会放过我们,必统率余下的四万人马与我激战。我当合理分配兵力,以防十余万兵马挤在一起,难以发挥作用。”
李神通自语道:“若能避开巷战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