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等嗫嗫嚅嚅竟答不上话来。因惶恐而汗流浃背。燕王说“请坐”。他们又谢坐,仍是不敢抬头说话。待喝过一杯茶,心里稍安定一些后,才期期艾艾地说出了要求割地求和的意思。
燕王便笑道:“公等今来作说客吗?”
李景隆说:“不敢不敢。”
燕王说:“有幸见到诸位,此乃缘也。诸位却也知道——我老实守藩,未始有过,而今上辄加大罪,削为庶人。犹不放过,又以兵图逼,美其名曰‘大义灭亲’。唉!‘亲’要‘灭’,何谈议和?我今救死不暇,何用地为?请问诸位,今所谓‘割地’者,以何名目呢?”
李景隆等当然无言答对,只有流汗的本事。又听燕王说道:
“我皇考太祖高皇帝,早已为诸王裂土分封,各有定分。我在燕已二十余年,如何今又闻割地?谁在割地?割谁家地?诸公思之,岂不是奸臣之计吗?”
燕王呷一口茶,抹抹唇髯,又说:
“我今过江赴阙,不存非分之念,而只欲得奸臣。烦请公等归奏今上:一旦奸臣押至,我即解甲释胄,谢罪阙下,退谒孝陵,归藩北平,永奉臣节。天地神明在上,我心明如皎月,未敢变渝也!……”
燕王长篇大论说教了一通,便请他们喝茶。三人知道该要告辞了,只好拜别,空手而归。
李景隆等进宫向建文帝禀报了见燕王的情况。建文其实也估计到“议和”不会那么顺利。便又问李景隆:“他既不同意割地,卿等还有何退兵之策呢?”
李景隆说:“他说得极是明白——必须押得罪人,然后方可退师。”
“哎呀呀,有罪者不是早窜逐在外了吗!”建文帝红着脸说,“你可以先诉他,一俟齐、黄二人回到京师,即刻逮系,送去凭他发落!”
李景隆很为难地搔着鬓角不肯接旨。他心里说:“什么“窜逐在外”?分明是“奉诏募兵”。这连三岁小儿都瞒不过,还想去骗燕王啊!
但是建文却催促他:“快去,快去呀!就把朕方才说的再传谕他!”
李景隆仍是踌躇。但圣命不可违,无奈何还得硬着头皮走一趟。但他多了个心眼儿,他说臣去是可以再去,但须得有在京的诸王带臣一起去,诸王的面子肯定比臣的要大,或许燕王答应议和亦未可知呢。否则臣等又是白跑一趟,且又落得燕王笑话。
建文一听,李景隆说的也颇有道理,何妨一试?即便仍是空手而返,却也能拖它一二日,延缓其进攻时间,估计这期间勤王的兵马也就该到了。于是在征求了方孝孺的意见之后,又召来谷王和安王,委托二王与李景隆再去一趟龙潭。
他可没有想到,这是一次最糟糕的决策。数日之后他就被谷王和李景隆出卖了。人们实在难以理喻,建文帝和方孝孺等为何如此犯傻!
谷王朱橞为太祖十九子,其藩地在宣府,燕王起兵后他奔走京师“寻求保护”,以免去与燕王勾联之嫌,取得建文朝廷信赖。安王朱楹为太祖二十二子,年龄太小,洪武二十四年受封,即一直住在京城。燕王见二王到来,真是求之不得。他正需要好好儿跟在京的亲王说说话呢!在这事儿上他也真该感谢李景隆。
三位王爷相见,彼此互道劳苦问候,未说得几句话,眼泪都打湿了前胸。燕王执着二王的手说:“我为奸臣所逼,危如累卵,今兄弟骨肉相见,实是万幸!”又问谷王:“十九弟你在京里可还好吗?”
谷王连连说:“好,还好,还好。”但这是违心的话。因为朝廷派人对他暗中监视,一举一动都有人盯梢儿。到京师“避难”已三年了吧,殊料进来易、出去难——他是再也不能返回宣府跟妻儿相见了。这且不说,即便与在京城里的几位亲王见一面也殊为不易。大家都怕担是非,怕被告讦以“异谋”,所以皆有鸟儿人笼的感触。
燕王从谷王闪灼的目光里便能窥见他的心底。便叹口气说:“唉,奸臣不轨,不是只盯着我,而是欲次第倾之。其所以未敢加害吾弟,只是未到时候。我今举兵,便是要为受害的几位王弟报仇申冤,亦是令奸臣不敢遽害吾弟的呢!”
燕王又抹了抹眼角——不知是否有泪,遂又询问二王有何事要办。谷王便又再谈“割地议和”老调儿。话刚落地,燕王哧地一笑说:
“诸弟视斯言当乎否乎?诚乎伪乎?果出于君乎?抑或奸臣之谋乎?”
谷王啧啧嘴巴看着安王。安王很尴尬地抓耳挠腮。尤其是谷王,对燕王的话既觉顺耳,又觉动心。说实在的,前不久庆城郡主会晤燕王的情况他也大体知道,他根本不对这次的“议和”抱有幻想。他左右一看,今日身边并无建文朝廷的耳目,遂放了胆儿,悄声对燕王说:
“大兄所见,洞幽烛微,一针见血!弟有何言?弟是不得已而为之呢!”
安王见谷王如此说话,他就更无顾虑了。他的命运难说比其他亲王好,也难说比他们更坏。因为年纪小,他未来得及从洪武爷那儿领得一块地盘儿,建文就上台了,因而就只能憋屈在京师了。他何尝不想恢复洪武朝的规矩,也能有自己的王国和自己的“三护卫”呢?于是他抓住燕王的手,大着嗓儿说:
“我二人说归说,大兄该如何做就如何做。彼此心知肚明便是了!”
燕王哈哈大笑,带一点呢爱地拍了拍他这小弟弟的肩头。接着吩咐置酒设宴。他说,兄弟们难得相聚,今日是个吉日,定要好好叙谈叙谈!说罢,又冲李景隆说:
“九江,你这小子,按辈分儿我可叫得你乳名否?”
李景隆嘿嘿一笑说:“你是我表舅,自然叫得!”
“那就好。”燕王说,“公事已办完,我们就只论亲情说话了。好吧,请吾弟吾甥入席。哈哈哈!”
“哈哈哈!”谷王、安王和李景隆也相视而哂。
四
建文帝在派遣谷、安二王与李景隆会谈的同时,又派了许多人秘密前往各地催促援兵。这些人都带有用蜡丸密封的他的谕令,化装出城。然而为时已晚。燕军此时已逼近京师,封锁了交通要道,严密防查从京师出来的人。那些蜡书十之八九被查获。
眼看到了六月中旬,援兵尚不见影儿,建文与方孝孺一筹莫展。君臣执手而涕。涕罢,还是强迫自己镇定,安排京城防务。
应天城不包括外郭,周围便有九十六里,城内尚有十余万(号称二十万)军队。如果指挥得当,全力固守,短期尚不致陷落。再退一步说,如果建文帝真是那种意志坚强的帝王,能披甲戴胄亲临城头督战,将士们必会效力一拚。届时再有援兵赶到,形成内外夹击之势,谁胜谁负真还难以逆料。遗憾的是建文帝本无主心骨儿,又兼用人不当,该信的不信,该疑的不疑,朝中文武臣僚惶然无主,谁也不知该听谁的。更不消说,尚有一批“久蓄异志”者正在窥测时机图谋献城呢。
此时燕军前哨已进抵城下。燕王派了华聚、刘保为先锋官,带一千骑兵来到城东门即朝阳门外试探城中虚实。侦知城中无备,援兵亦未赶到,燕王大喜,决定整军而进。六月十三日,大军来到金川门下。但进攻之前他先采取“攻心”战术,想“不战以屈人之兵”,从心理上瓦解京师的防线。于是派人邀请皇嫂亦即建文帝的母亲、皇太后吕氏来军中倾诉衷曲,陈述起兵理由。建文帝与方孝孺商量了一番,觉得不管怎样,只要能拖延燕军攻城的时日便好。既是燕王主动邀请,何乐而不为呢!便同意皇太后去燕王帐中会晤。其实燕王与皇嫂见了面,并没有多少话可说,无非是历数了建文朝廷的罪状,解释他起兵实为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吕氏想马上告辞却是不行了。燕王说,他即刻下令攻城,为着安全之故,还得委屈皇嫂在军中暂住一二日。吕氏也无可奈何,因为她的命运现在是完全掌握在燕王的手里了。
将皇嫂请到军中当日,燕王又写了一封致各亲王、郡王、公主、郡主并其他皇族成员的公开信,誊抄多份,制成箭书,令人射往城里。书中说:
“兄致书众兄弟亲王,众妹妹公主,相别数载,天伦之情,梦寐不忘。五月二十五日,有老姐姐庆城公主到,说众兄弟妹妹们请老姐姐庆城公主来相劝我,说这三四年动军马运粮的百姓、厮杀的军士死的多了,事都是一家的事,军马不要过江,回去,天下太平了却不好说。我说与你众兄弟亲王众姊妹公主知道:我之兴兵别无他求,只为报父皇之仇,诛讨奸恶,扶持宗社,以安天下军民,使父皇基业传子孙以永万世,我岂有他心哉,我自己卯年兴兵,今已四年,父皇之仇尚未能报,奸恶尚未诛灭。我想周王无罪,被奸臣诬枉,破其家,灭其国;随即罪代王,拘囚大同,出其宫人,悉配于军;至于湘王无罪,逼令阖宫焚死,齐王无罪,降为庶人,囚系在京;及乎岷王,奸臣以金帛赏其左右,使其诬告岷王,流于漳州烟瘴地面;至于二十五弟,死则焚其躯,拾其骨沉于江。此等奸恶小人,皆我父皇杀不尽之余党,害我父皇子孙,图我父皇天下,报其私仇,快其心志,父皇能有几多子孙,受彼之害,能消几日而尽?兴言至此,痛心如裂。累年以来,奸臣矫诏,大发天下军马来北平杀我,我为保性命,不得已,亲帅将兵与贼兵交战,仰荷天地祖宗神明有灵,怜我忠孝之心,冥加祐护,诸将士效力,故能累战而累胜。今大兵渡江,众兄弟姊妹却来劝我回北平,况孝陵尚未曾祭祀,父皇之仇尚未能报,奸恶尚未能获,以尔弟妹之心度之,孝子之心果安在哉?如朝廷知我忠孝之心,能行成王故事,我当如周公辅佐,以安天下苍生。如其不然,尔众兄弟亲王众姊妹公主及众多亲戚,当速挈眷属移居守孝陵,城破之日,庶免惊恐。惟众兄弟亲王众姊妹公主审之详之。”
这些箭书多被守城士卒拾得,交给长官,又落入方孝孺等人之手。却也有一份两份偷偷传到了皇族之中。有的亲王、公主就慌了,惟恐受“池鱼之灾”,忙按箭书上说的,悄悄收拾细软,准备逃到孝陵去躲避战火……
燕王向城内发射箭书的这日,建文帝六神无主,跟掉了魂儿似的。
许久以来他就一直住在乾清宫里,而皇后住的坤宁宫,三四个月了他都没戳个脚印儿。原来,从洪武时期延续下来的习惯,皇上每个夜晚想要哪个妃嫔侍寝,未必走进某座宫里“巡幸”,而可以令太监宣召那个女人住到乾清宫里。据说洪武爷在乾清宫寝殿摆了二十七张床,未知确否。建文登基坐殿的时日短,而且体力和精力亦比洪武爷差得远,故而这样的床有十张八张尽够。在乾清宫里“幸”女人,很大的好处是不耽误夜间加班儿处理章奏文牍,所以洪武爷一天下来能处理百八十斤沉的文件。建文帝一天也得二三十斤。
现在是夜间二更时分,建文帝还在乾清宫正殿里徘徊。尚寝局一位女官已过来提醒过他,请某位娘娘早在某床(其实是某个小的房间)给皇上拾掇下被褥了,问何时就寝。他说:“不急”,仍是闷头徘徊。女官走了之后,他蓦地停下脚,似乎听到一个声音俯在他耳边说,嗨,你还能在这儿住几天呢?……他猛地打个寒噤。
他的目光慢慢转向龙案。龙案上摞着一叠叠的文牍尚未处理。其实那都是“不急之务”,早天晚天处理一个样儿。灯光下那只金龙镇纸闪闪发光,栩栩如生。这是洪武爷的遗物,他用了整整四年,也不知还能再用几天。说也怪,他对于这住了整整四年的屋子突然陌生起来。他竟觉得这屋子似乎从未住过。他记得四年前乍住进来时,也是这种感觉的。
悠悠然传来打更的声音。一个很苍老的嗓门儿疲惫地喊着:“天下太平……”这类太监都是犯过错儿的。当年跟随洪武爷也曾吃香过,而现在只能幽魂似地在夜间出现了。他听了听才二更三刻,还不太晚,就突然萌发了到坤宁宫去的念头。随即令随侍他的太监王钺去先告诉刚才来的那位女官,赶紧到坤宁宫通知皇后。王钺领了旨拔步要走时却又问他:
“下午翰林院程大人又来过,问万岁明儿想不想到鸡笼山上拜佛去?”这一问,就听脑里轰然一响,使他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