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永乐五年,是很值得皇帝自豪的年头儿。
这一年,修成了《永乐大典》。
这一年,郑和首次出使“西洋”归来。
这一年,平定安南之乱,设交址布政司。
这一年,开始营建北京宫殿。
这一年,琉球、中山、山南、婆罗、日本、别失八里、阿鲁、撒马儿罕、苏门答刺、满剌加、小葛兰向大明王朝入贡。
一个人,一辈子能办几件事?一个皇上,在位期间又能办几件事呢?
永乐五年。永乐皇帝四十八岁。他精力充沛。他每个骨节都充满着力量。
二
一件流芳百世的壮举,极可能缘于一个极卑鄙极丑恶的动机。有可能吗?
这是颇滑稽的。但这是真实的。永乐皇帝遣郑和出使“西洋”,其初始的用意,是为了“踪迹建文帝”呢。
“建文未死!”——永乐帝时常听到这样的悄悄话儿。在暗影里,在角落里,在睡梦中,甚至有时候是在电闪雷鸣里。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头皮就发炸,遍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建文未死,他是出亡了。”提供这消息的,不仅是企图刺杀他的御史景清,还有乾清宫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焦尸虽无法辨认是谁,但从它的骨架,大体的轮廓,可以判定那应该是女性。这就是说,埋在钟山上的仅仅是建文的“躯壳”,他金蝉脱壳似地逃走了。
还有一点可疑之处,即他所承继的国宝不是十七块,而是十六块。那一块不翼而飞!据说这块宝玺是让原礼部侍郎黄观“借”走了。黄观因奉建文之命到长江上游地区招募“勤王”之兵,临行前到尚宝司“借”走了一块宝玺。黄观招募了百儿八十的兵勇,挥师至安庆时,听得说金川门已失,燕军已进城,他就对随从说:“吾妻素有志节,必不受辱,如今必是死了!”遂为其招魂于江上。不久,果然家人来报:“家已被抄,夫人并二位小姐皆配于象奴(即皇宫里为皇上“象辂”服务的大象驯养员)。象奴向夫人头上拔金钗,说要去酒肆里沽酒。夫人将钗钿尽付于象奴。趁着象奴沽酒的工夫儿,夫人拉着二位小姐,跑到通济门淮清桥上,投水而死……”黄观大哭。又听说建文帝已“逊位”,知事不可为,乃穿上朝服,东向而拜,扑入清流,寻屈原去了。他死则死矣,却不该连那块国家宝玺也一并带进了江流里!……
“黄观带走了国宝。”其实也仅是猜测和推断。因为原尚宝司的人自杀了,黄观本人也不可能再出来证实了。这是一桩悬案。大家讳莫如深,谁都不敢触及这类话题——连即位大典上用的仅是十六块宝玺这事儿也是若干年后人们才知道的。
永乐年间有许多类似的“谜”,却无人敢于猜破。
只有永乐皇帝苦苦地猜谜。他猜着这块宝玺,应该是在建文身上。这就更可怕了——比建文空着身子逃亡更可怕了!所以,永乐有几回就梦见建文持着这块宝玺,面对一帮子持枪棒的官民说:“我乃建文皇帝,此宝玺为证!尔等且随我找朱棣夺位去也!”或者,这建文径自持了宝玺,闯入皇宫(如人无人之境),对他说道:“我是真皇帝,你是假的!不信且看,这是什么?”说着,高擎起手上的宝玺。而他则说:“你只一块,而我有十六块!”建文却笑道:“你那十六块统是假的!”他也笑道:“真也罢,假也罢,却依不得你说。俗语云,真金不怕火炼。把你的一块也拿来,都放入火中炼炼看!”建文说:“如此甚好!”于是,他的十六块,他的一块,统放入炉火。他眼巴巴地盯着盯着,盯到最后,炉中却只剩了一块!恰是建文持有的那块!待他伸手去抢时,不料建文手疾眼快,早把那块真的宝玺抓在手上了……
永乐梦醒之后,决定派人四处寻觅建文踪迹,务必将宝玺夺回。但这种事儿不能大张旗鼓,甚至都不能明着做的。因为,他已向国人宣布建文死亡了。否则,如建文还在,他似乎还得玩“周公辅成王”的把戏,而不能取“成王”而代之。
再进一步说,暗着寻踪觅迹,那又须做好两点:一是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即幌子;二是须有绝对可靠而又精明的人去做。据此,经反复思忖,他想出了两个办法儿,或日两条路子。
一条路子是在国内寻觅。他委派了几位堪称“心腹”的官员,作为钦使,赴全国各府、州、县颁发书籍——如《大诰三编》、《大明律》、《礼仪定式》、《表笺式》、《新官到任须知》、《韵会定式》、《科举程式》、《孟子节文》、《朔望行香体式》、《四书大全》、《五经大全》、《性理大全》、《孝顺事实》、《劝善书》……近二十种。打着颁书宣扬教化的幌子,悄悄追查建文下落。当然,也可借以稽察地方官吏对皇上忠诚与否。
第二条路子是到海外寻找。说来这也是受了袁珙和黄子澄的启发。袁珙当年不就曾浮海拜师,从洛伽山上别古崖那儿学会的相人之术吗?黄子澄不也曾打算“浮海募兵”,来挽救建文朝廷的吗?没准儿建文也会带三二随从,飘洋过海,到异邦异域暂且住下,以等待复辟的机会呢!
第一条路子好办。第二条路子就没那么简单。因为他不可能差遣几位使臣到茫茫大海上飘流。如此,则使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就是能保住自己性命,一旦在某座海岛上与建文遭遇,他们也没力量将他抓捕回国的。所以,走第二条路子,必须有一支庞大的船队。这支船队既能征服大海的风浪,又能征服建文,以及那些有可能庇护建文的外国人。
于是,“三保太监下西洋”的辉煌壮举,便因为这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应运而生了。
大概是永乐二年,或者更早一点儿,永乐皇帝就跟三保儿说:三保儿,你随朕这么多年,朕总是“保儿保儿”地唤你乳名儿。今你也大了,再唤乳名儿,不太合适了吧?
三保儿说:皇爷您叫奴才的乳名儿,奴才听着格外亲切,怎不合适呢?合适!奴才即便老了,牙都掉光了,也是皇爷您的“保儿”!
永乐说,不,你都成太监了,再叫“保儿”,那些小黄门、小答应的,听着也不好听呢!
三保儿说,没事儿!“狗儿”他不也是皇爷您叫的吗?我这“保儿”比“狗儿”还难听吗?
永乐笑了。又说,“狗儿”也不叫“狗儿”了。朕已赐他为“彦回”了。
三保儿也笑了。就说,那皇爷您瞧着办吧。就也给“保儿”赐个名儿吧!
永乐捋须一想,说,你本姓马,朕赐姓为郑,就叫郑和吧。
三保儿赶紧叩头谢恩。从此便有了“郑和”。
那时候内官在朝廷已颇受重用。永乐是仇有仇报、恩有恩报的人。凡属当年跟随燕王起兵的内官,如狗儿、保儿者,以及在燕师逼近江淮时,那些为燕王通风报信或直接投入帐下的,永乐帝都予以重任。有的出任军职,如狗儿(即彦回)当了将军;有的在兵营担任监军,如马靖镇甘肃、马骐镇交趾(这是稍晚些时候的事儿);有的充当使臣奉敕出国,如李兴慰劳暹罗国。而内宫监太监郑和以及司礼监少监侯显,也是颇受重用的两位。
永乐皇帝在给三保太监赐名之后,遂交给他一项重任,即组织船队,通使“西洋”(即中国南海以西地域),耀武异域。对郑和他也不必讲什么含蓄,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出使的真正目的便是查找建文。找到建文,最好是活着带回国,实在不行,杀死亦可。不过,必须将宝玺带回。他能否抓到建文,便以有无宝玺为证。
而司礼少监侯显,永乐帝派他去了西番。估计建文去陆地番国的可能性不大——建文不适应西番的生活——却也须走一趟看看。侯显打的“幌子”,则是因了乌思藏(即西藏)僧尚师哈立麻有道术,善幻化,想请他来南京一见。
永乐既将“踪迹建文”的重点放在了海外,首先要做的,便是打造船舶,打造能抗得住海上风浪的巨船。
“三保太监”从此就忙起来了。
“三保太监”首先在滨临金川门的三汊河,即燕王设过营帐的龙江附近,扩建了造船厂,谓之“龙江船厂”(后此地称为“宝船滩”),调集大量工匠建造“宝船”。郑和亲自监工。造船所需的桐油、漆料和棕绳,均由钟山南麓专设的桐园、漆园和棕园供应。就地又开凿了若干大大小小的水塘,作为船坞。建造的船舶,大的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有十二个大帆,可乘坐一千人。中船长三十七丈,宽十五丈,可乘坐四到五百人。
永乐三年六月十五日,郑和与副使王景弘,率领将士二万七千八百余人,分乘船只六十余艘,带上许多金币,以及江南的丝织品和江西的瓷器等中国特产,驶出龙江,顺江流到了苏州府太仓县(今之上海)刘家河人海。沿浙闽海岸线航行到福建五虎门扬帆启航。
郑和在海上航行了十数个昼夜,第一站到达的是占城。
占城与安南毗邻,洪武帝即位时,国王就曾遣使奉表来朝并进贡了象、虎等方物。朝廷也赏赐了玺书、《大统历》、文绮、纱罗。从那以后,差不多每两年进贡一次。占城又与安南交恶,两国动辄兵戈相见。因都是中国的属国,常需大明朝廷出面调解。占城势弱,更为信赖中国,故也更与中国友好。郑和的船队在占城泊岸,占城王占巴的赖率其臣民出迎,仪式极为隆重。
国王(亦即酋长)占巴的赖头戴三山金花冠,身披锦花手巾,臂、腿四腕皆戴了金镯。足穿玳瑁履,腰束八宝方带,其装束如庙里的金刚。他乘坐在披彩戴花的大象上,象前后簇拥着番兵五百人,或执锋刃短枪,或舞皮牌,或敲皮鼓,或吹椰壳笛。国王的大臣则皆骑在马上。来到港湾,国王下象,膝行到宝船船头,匍匐于地,叽哩咕噜说了一遍。郑和通过“通事”(即译员),晓得了这是国王表达的“迎接朝使”、“感沐天恩”云云。郑和也便命“通事”宣读了大明永乐皇帝的“诏书”,诏书也无非是表达作为宗主国的中国,其新皇帝仍愿两国通好,承认占巴的赖对占城国的统治之意思。随后,占城国王献上一尺来长的“金叶表”,以番文刻着“大明皇帝登大宝位,抚有四海,如天地复载,日月照临。阿答阿者如一草木尔,钦蒙遣使,以金印封为国王,感戴欣悦,伏望谢恩。”又贡献了二百支象牙和一百支犀角及其他物产。郑和则代皇帝赐以金币、文绮、纱罗、瓷器之类。
在欢迎朝使的宴席上,占城国王借此机会,又告发安南国屡屡发难,不时入侵。他请求朝廷发兵相助。郑和答应回朝后,即代向皇帝陈奏。他相信大明朝廷一定会维持好这方水土上的正常秩序。事实上,不久朝廷也就出兵安南——当然,那是为了平息安南国内发生的叛乱的。
郑和在占城住了数日。他这次带来了一批锦衣卫校尉,是专门侦察建文踪迹的。然而转了多处地方,锦衣卫们未见从中国逃来的任何“罪犯”、“贼寇”。郑和放下了心,遂又下令启锚扬帆。
船队劈波斩浪,又访问苏门答刺、古里、满剌加、小兰、阿鲁等国。最远的是印度半岛上的古里国。郑和在那里代表永乐赐国王诰命、银印,并建亭刻石,碑文中写道:“尔王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咸苦,然笃朴同风。刻石于兹,永垂万世。”
郑和每到一地,其活动日程与在占城时大同小异。这些国家当时的文明程度都不能与中国相比,差不多是刀耕火种、茹毛饮血。不说别的,只是中国人身上穿的鲜亮的绸缎衣服,即足令他们自惭形秽。他们都借此机会,遣使臣上了中国的“宝船”,随同三保太监来中国朝贺新皇帝。郑和的船舶上,载了不少异国的方物特产,其中不乏珍禽异兽、珊瑚、宝石、龙诞香之类。
郑和在这些国家的土地上传播了友好,交流了文化,军队只是在旧港和爪哇那儿才发挥了作用。
旧港原名三佛齐,与爪哇毗邻。现在的旧港头领陈祖义,原籍广东,是流寓海外的中国人,据地为盗,拦劫海上船只。郑和到旧港时,遣人招谕斥责,令其认罪。陈祖义诈降,并送来酒食等物慰问,暗中却侦察郑和船队情况,企图袭劫。不料陈祖义部下有个叫施进卿的,平素与陈祖义勾心斗角,暗中觊觎其头领地位。施进卿便将陈祖义的诡计报告了郑和。郑和遂设下埋伏。
这夜阴雨,港湾漆黑一团。陈祖义纠集二三千盗贼,依仗熟悉地形,悄然摸进郑和的驻地。刚要登船抢劫,此时“通”地一声炮响,震荡港湾。只这一声炮就吓得陈祖义及其喽罗魂飞魄散。旋即四面亮起灯笼火把,一片声地呐喊着:“陈祖义,快快投降,免尔一死!”陈祖义一看陷入重围,只好弃刀于地,跪伏投降。
郑和将贼首陈祖义绑缚到船上,暂委命施进卿管理旧港。施进卿遂派其女婿丘彦诚随同郑和来中国朝觐天子。
爪哇国早在元世祖时即已入贡中国。洪武时期,时常贡奉黑奴、胡椒、珠宝等。其国分为东、西两王,两王都与中国通好。郑和到爪哇时,说也巧,正碰上两王交战。东王战败而国灭。郑和的一支一百七十人的队伍经过东爪哇时,西王的占领军或许以为这是来帮助东王复国的队伍,其将领也未经请示国王,擅自命令部下围而歼之。郑和闻讯大怒,便亲率万余将士攻人西爪哇问罪。西王被俘,押上宝船,也与陈祖义关在一起,等永乐皇帝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