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这一年的共同生活,我了解到,我的仆人星期五,以前也经常和那些野人一起,在岛的另一头上岸,干那吃人的勾当,就像他这一次被带到岛上来,差一点也给别的野人吃掉。过了几天后,我鼓起勇气,把他带到岛的那一头,就是我发现脚印的地方。他马上认出了那地方。他告诉我,他有一次来过这地方,吃了二十个男人、两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他还不会用英语数到二十,所以用了许多石块在地上排成了长长的一行,用手指了指那行石块告诉我这个数字。
我把这一段谈话叙述出来,是因为它与下面的事情有关。那就是,在我与他谈过这次话之后,我就问他,小岛离大陆究竟有多远,独木舟是否经常出事?他告诉我没有任何危险,独木舟也从未出过事。但在离小岛不远处,有一股急流和风,上午是一个方向,下午又是一个方向。
起初我还以为这不过是潮水的关系,有时往外流,有时往里流。后来我才弄明白,那是由于一条叫作奥里诺科河的大河倾泻入海,形成的回流。而我们的岛,刚好是在该河的一处入海口上。我在西面和西北面看到的陆地,正是一个大岛,叫特里尼达岛,正好在河口的北面。我向星期五提出了无数的问题。问到这一带的情况,他毫无保留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态度十分坦率。我又问他当地居民的情况。可问来问去只问出一个名字,就是加勒比人。于是我马上明白,他所说的是加勒比群岛,在我们的地图上,是属于美洲地区。这些群岛从奥里诺科河河口,一直延伸到圭亚那,再延伸到圣马大。从他的话里,我知道了西班牙人在他们国土的西面。
我问他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从这个岛上到那些白人那边去。他告诉我可以坐两只独木舟去。我不明白坐两只独木舟去是什么意思。到最后,费了好大的劲,我才弄清楚他的意思。原来是要用一只很大很大的船,要像两只独木舟那样大。星期五的谈话使我很感兴趣。从那时起,我就抱着一种希望,但愿有一天能有机会从这个荒岛上逃出去,并指望这个可怜的野人能帮助我达到目的。
现在,星期五与我在一起生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他渐渐会和我谈话了,也渐渐听得懂我的话了。我逐渐教导他,使他认识真正的神是上帝。我发现,让他对上帝的存在获得正确的观念还算容易,但要使他对魔鬼有正确的认识,就不那么容易了。我怀着感恩的心情,度过了我在岛上的最后几年。在我和星期五相处的三年中,因为有许多时间同他谈话,日子过得完满幸福。星期五现在已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甚至比我自己还要虔诚。我经常诵读《圣经》,并尽量向他解释《圣经》中那些词句的意义。
我和星期五成了好朋友,我说的话,他几乎都能听懂;他自己的英语尽管说得不太地道,但已能相当流利地与我交谈了。这时,我就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特别是我怎样流落到这小岛上来,怎样在这儿生活,在这儿已经多少年了等等。我又把火药和子弹的秘密告诉了他,因为,在他看来,这确实是个秘密,并教会了他开枪。我还给了他一把刀,对此他高兴极了。我又替他做了一条皮带,皮带上挂了一个佩刀的搭环,就像在英国我们用来佩刀的那种搭环。不过,在搭环上,我没有让他佩腰刀,而是给他佩了把斧头,因为斧头不仅在战斗时可以派用场,而且在平时用处更多。
我把欧洲的情况,特别是我的故乡英国的情况,说给他听,告诉他我们是怎样生活的,我们怎样崇拜上帝,人与人之间又怎样相处,以及怎样乘船到世界各地做生意。我又把我所乘的那条船出事的经过告诉他,并指给他看沉船的大致地方。至于那条船,早已给风浪打得粉碎,现在连影子都没有了。我又把那只小艇的残骸指给他看,也就是我们逃命时翻掉的那只救生艇。我曾经竭尽全力想把它推到海里去,但怎么使劲小艇都分毫不动。现在,这小艇也已差不多烂成碎片了。星期五看到那只小艇,站在那里出神了好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星期五告诉我:曾经有一只小艇,同这只一模一样,在他们住的地方靠岸。我马上联想到,这一定是一只欧洲的商船在他们海岸附近的海面上失事了,那小艇是被风浪打离了大船,漂到他们海岸上。当时,我的头脑真是迟钝极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人也许从失事的船只上乘小艇逃生,到了他们那边。因此,我只是要星期五把那只小艇的样子详详细细地给我描绘了一番。在星期五向我描述小船样子的时候,无意中说到了小船上还有人,他们都长着胡子。我才发现自己居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问题,因此,我仔细地向星期五打听了那些白人的下落。星期五告诉我,他们现在仍住在那里,已经住了四年了。野人们不去打扰他们,还供给他们粮食吃。我还知道了星期五他们只吃战争中所抓到的俘虏,平时一般是不吃人的。
过了很久,有一天,天气晴朗,我和星期五偶然走上岛东边的那座小山顶。我是在那儿看到了大陆。当时,星期五全神贯注地朝大陆方向眺望了一会儿,忽然手舞足蹈起来,还把我叫了过去,因为我恰好不在他身边,离开他还有几步路。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他看到了他的家乡了!
这时,我只见他脸上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欣喜。他双眼闪闪发光,流露出一种热切兴奋和神往的神色,仿佛想立刻返回他故乡去似的。看到他这种心情,我胡思乱想起来。我对星期五不由起了戒心,因而与他也不像以前那样融洽了。我毫不怀疑,只要星期五能回到自己的部落中去,他不但会忘掉他的宗教信仰,而且也会忘掉他对我的全部义务。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我的情况告诉他部落里的人,说不定还会带上一两百他的同胞到岛上来,拿我来开一次人肉宴。那时,他一定会像吃战争中抓来的俘虏那样兴高采烈。
我的这些想法实在大大冤枉了这个可怜的老实人。为此,我后来对他感到十分歉意。可是,当时我的疑虑一连好几个星期都不能排除。我对他采取了不少防范的措施,对待他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友好,那样亲热了。这样做,我又大大错了。其实,他和从前一样,既忠实,又感恩,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上去。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既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又是一位知恩图报的朋友。他的这种品质实在使我非常满意。
可是,在我对他的疑惧没有消除之前,我每天都要试探他,希望他无意中会暴露出自己的思想,以证实我对他的怀疑。可是我却发现,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诚实,实在找不出任何可以让我疑心的东西。因此,尽管我心里很不踏实,他还是赢得了我的信任。在此期间,他一点也没有看出我对他的怀疑。
这一时期,我很想冒险渡海过去,看看能否与那些有胡子的人会合。我毫不怀疑,那些人不是西班牙人,就是葡萄牙人。我也毫不怀疑,一旦我能与他们会合,就能设法从这儿逃走。因为,一方面我们在大陆上;另一方面,我们成群结伙,人多势众。这要比我一个人孤立无援,从离大陆四十海里的小岛上逃出去容易多了。所以,过了几天之后,我又带星期五外出工作,谈话中我对他说,我将给他一条船,可以让他回到自己的部族那儿去。为此,我把他带到小岛另一头存放小船的地方。我一直把船沉在水底下,所以,到了那儿,我先把船里的水排干,再让船从水里浮上来给他看,并和他一起坐了上去。
我发觉他是一个驾船的能手,可以把船划得比我快一倍。所以,在船上,当我告诉星期五我们可以一起去他家了,他愣住了。看来,他似乎是嫌这船太小,走不了那么远。这时,我又告诉他,我还有一只大一点的船。
于是,第二天,我又带他到我存放我造的第一只船的地方,那只船我造了却无法下水。他说,船倒是够大。可是,我一直没有保护它,船在那儿一躺就是二十二三年,被太阳晒得到处干裂并朽烂了。星期五告诉我,这么大的船就可以了。
总之,我这时已一心一意打算同星期五一起到大陆上去了。我对他说,我们可以动手造一条跟这一样大的船,让他坐着回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脸上显出很庄重、很难过的样子。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反问我是不是生气了。我问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并告诉他,我根本没有生他的气。
总之,从他全部的谈话看来,他对我的情意是坚定不移的,他绝对不愿离开我。他之所以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完全是出于他对自己部族的热爱,并希望我一起去对他们有好处。可是,我去了是否对他们会有用处,我自己却毫无把握,因此,我也不想为此而去对面的大陆。
但是,我心里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我能从这儿逃走。这种愿望的根据,就是从他的谈话里得知那边有十七个有胡子的人。因此我马上就跟星期五一起,去找一颗可以砍伐的大树,拿它造条大一点的独木舟,以便驾着它到对面的大陆上去。这岛上到处是树木,足够用来造一支小小的船队,而且不仅仅是造一支独木舟的船队,而是可以造一支大船的船队。但我的主要目的,是要找一棵靠近水边的树。这样,造好之后就可以下水,避免我上次犯的错误。
最后,星期五终于找到了一棵。用什么木料造船,他要比我内行得多。直到今天,我还说不上我们砍下来的那棵树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样子像热带美洲的黄金木,或者是介于黄金木和中南美的红杉之间的树。那种红杉又称巴西木,因为这树的颜色和体味都与这两种树相似。星期五打算用火把这棵树烧空,造成一只独木舟,但我教他用工具来凿空。我把工具的使用方法告诉他之后,他立即很机灵地使用起来了。
经过一个月左右的辛勤劳动,我们终于把船造好了,而且造得很好看。我教星期五怎样使用斧头后,我俩用斧头把独木舟的外壳砍削得完全像一条正规的小船。这以后,我们差不多又花了两星期的工夫,用大转木一寸一寸地推到水里去。小船下水后,我们才发现它载上二十个人也绰绰有余。
船下水后,虽然很大,可是星期五驾着它回旋自如,摇桨如飞,真是又灵巧又敏捷,使我大为惊异。可是,我对船另有设计,星期五对此就一无所知了。我要给独木舟装上桅杆和船帆,还要配上锚和缆索。说到桅杆,那倒容易。我选了一根笔直的小杉树,这种树岛上到处都是,附近就找到了一棵。我让星期五把树砍下来,并教他削成桅杆的样子。
可是船帆就有点伤脑筋了。我知道我藏了不少旧船帆,或者说有不少块旧帆布。但这些东西已放了二十六年了,也没有好好保管,因为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东西还会有什么用处。因此,我毫不怀疑,那些旧帆布早已烂掉了。事实上,大部分也确实烂掉了。可是,从这些烂帆布中间,我还是找到了两块帆布,看上去还不错,于是就动手用来做船帆。因为没有针,缝制起来就十分费力费时。花了不少力气,才勉强做成一块三角形的东西,样子丑陋不堪。那船帆的样子像我们英国的三角帆;用的时候,帆杆底下装一根横木,船篷上再装一根横木,就像我们大船的救生艇上装的帆一样。这种帆我是驾轻就熟了。
这最后一项工作,差不多花了我两个月左右的功夫,因为我想把制造和装备桅杆和船帆的工作做得尽可能完美无缺。此外,我还配上小小的桅索以帮助支撑桅杆。我在船头还做了个前帆,以便逆风时行船。尤其重要的是,我在船尾还装了一个舵,这样转换方向时就能驾御自如了。我造船的技术当然不能算高明,然而知道这些东西非常有用,而且是必不可少的,也就只好不辞辛劳,尽力去做了。在制造过程中,我当然几经试验和失败。如果把这些都计算在内,所花费的时间和力气,和造这条船本身相差无几。
小船装备完毕,我就把使用帆和舵的方法教给星期五。他当然是个划船的好手,可是对使用帆和舵却一窍不通。他见我用手掌舵,驾着小舟在海上往来自如,又见那船帆随着船行方向的变化,一会儿这边灌满了风,一会儿那边灌满了风,不禁大为惊讶。简直惊讶得有点发呆了。可是,不久我就教会了他使用舵和帆,很快他就能熟练驾驶,成了一个出色的水手。只是罗盘这个东西,我却始终无法使他理解它的作用,好在这一带很少有云雾天气,白天总能看到海岸,晚上总能看到星星,所以也不大用得着罗盘。当然雨季情况就不同了,可是雨季一般谁都不出门,不要说出海航行了,就是在岛上走走也很少。
我流落到这个荒岛上,现在已经是第二十七个年头了,虽然最后三年似乎可以不算在里面。因为自从我有了星期五作伴,生活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我像过去一样,怀着感激的心情,度过了我上岛的纪念日。假如我过去有充分的理由感谢上帝的话,那现在就更如此了。因为现在我有更多的事实表明上帝对我的关怀,并且在我面前已呈现了极大的希望,我可以很快离开这里,成功的可能性也极大。我心里已明确地感觉到,我离开这里的日子为期不远,知道自己在这儿不会再呆上一年了。尽管如此,我仍像过去一样,照样耕作、挖土、种植、打围篱。另外就是采集和晒制葡萄干这些日常工作,一切都如常进行。
雨季快到了,这时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只好呆在家里,为此,我得先把我们的新船放置妥当。我把船移到小河里,并趁涨潮时把它拖到岸上。我又叫星期五在那里挖了一个小小的船坞,宽度刚好能容得下小船,深度刚好在把水放进来后能把船浮起来。然后,趁退潮后,我们又在船坞口筑了一道坚固的堤坝挡住海水。这样,即使潮水上涨,也不会浸没小船。为了遮住雨水,我们又在船上面放了许多树枝,密密层层地堆了好几层,看上去像个茅草屋的屋顶。就这样,我们等候着十一月和十二月的到来:那是我准备冒险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