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答应他,可以让他的某个亲人,在他认为最需要的那天,复活一天。
他想都没想,就选择了让自己的父亲,复活。父亲六年前因病去世了。其时,他的孩子小学还没毕业,他刚刚贷款在城里买了套期房,妻子终于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即将获得升迁……一切都慢慢走上正规,开始好起来。他原本想,等新房子一拿到手,简单装修一下,就立即将远在故乡的父母接到城里来,和他们在一起住上一段日子,父母在乡下苦了一辈子,该让他们歇歇了。可是,还没等到那一天,父亲突然查出得了绝症,不久就撒手人寰。
父亲一次次出现在他的梦中,但每次都没来得及和父亲讲上几句话,梦就醒了。人到中年,他忽然发现,自己有越来越多的话,想和父亲谈谈,他想告诉父亲:孙子今年已经读高三了,即将参加高考,孩子的成绩很好,一定能考上一所比自己当年考上的大学强得多的大学;新房子很大,有四个房间,当初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其中的一间,就是预备留给父亲和妈妈来住的;前几年,自己也买了辆私家车,每天开着它上班,接送孩子上学,比过去骑自行车真是方便多了,如果父亲还健在的话,他就会让父亲坐在副驾驶上,带他出去兜兜风,好好地看一眼他工作和生活的这座城市。父亲一辈子都没坐过小汽车,他一遍遍想象着,父亲坐在副驾驶上,激动得像个孩子;他早就升职了,在单位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里面还有沙发,要是老父亲在沙发上坐一坐,听他讲一讲自己工作上的事情,老头子该有多开心啊……
他这一切美好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了,父亲永远地离开了他。感谢仁慈的上帝,答应让他的父亲复活一天。他想,一定要选择一个最重要的日子,让父亲复活。
那么,到底选择在哪一天呢?
儿子马上就要高考了,他想,等到儿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让父亲复活。还有什么能比看到自己的孙子长大成人了,有出息了,更能让老爷子开心的呢?他至今清晰地记得,当二十多年前,邮寄员将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乡下他那破旧不堪的家里的时候,父亲黝黑的脸,憨憨地笑得比那天的太阳还灿烂。如今孙子也上大学了,这肯定能让老父亲更加高兴。他想好了,一定要多拍一些照片,将老父亲的一举一动都记录下来,过去留下的父亲的影像,太少太少了。
转念一想,也许还是再等一等,等到儿子结婚那天,再让老父亲复活?要不了几年,儿子就会大学毕业了,这小子聪明能干的很,一定能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还会寻找到一个善良、美丽而贤惠的女孩子,和她结婚。他一定要将儿子的婚礼,办得隆重而有意义。他想起自己结婚的时候,因为没有婚房,还是在乡下老家办的喜事。那时候家里太穷,他的婚礼办得很寒酸,即使是这样一场婚礼,父亲也不得不将口粮都拿去卖了。他不怪父亲,供他上大学,就将本已捉襟见肘的家底都掏空了,哪里还有钱为他大操大办一场婚礼?今天,他已经有能力将自己儿子的婚礼,办得像样一点,他想,老父亲一定会同意他的想法的,因为这是两个男人一致的愿望。那天,他要让老父亲体面地出现在每一位亲朋面前。
当然,还有很多重要的时刻。比如自己去年获得一项全国大奖的时候,那是他这辈子获得过的最高荣誉了,他多想让父亲和他一起分享那无比快乐、无比自豪的一刻啊。比如儿子18岁成年礼那天,他作为家长出习,他没想到这个仪式,会搞得那么隆重,当时,他就想,要是自己的父亲,孩子的爷爷还活着,看到这一幕,该有多欣慰啊。比如他的又一本新书出版的那天,这是他的第五本书了,父亲虽然不识什么字,但对文化人向来很敬重,如果能亲手送一本散发着清香的新书,奉送给父亲,或者为父亲读上一段,他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希望与父亲分享的时刻,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实在无法作出取舍。而当这一幕幕像电影一样从他脑海闪过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重要的时刻,就在此时此刻,如果父亲能复活,他能和父亲面对面地坐在一起,随便聊几句,他就会因为无比满足,而泪流满面。是的,任何时间,任何地方,任何情况下,只要能再见父亲一面,只要能让他再喊一声“爸爸”,他都愿意。
……他匆匆地写到这里,为他虚构的这一幕划上句号。他已经打算好了,马上就去火车站,买一张一班最近的火车票,回家,探望依然寡居在老家的祖屋里,已经年迈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