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喜欢驱车钱塘江边,吹吹江风,烦恼也一扫而光。如果赶上潮汛,还能感受一番钱江潮,汹涌的潮水滚滚而来,惊淘拍岸,何等壮观!何等快意!
认识了楼大伯。那天,一个人静坐丁字坝上,想着心事。猛听到江堤上有人大喊:“潮水来哉!猛如虎哉!年轻人,快点上来!”回头,是个老头,正站在岸上,一边比画着,一边用带着浓厚萧山方言的萧普话大喊着。怪他多事,扰了我的心境。我虽是外地人,在萧山也工作了七八个年头,钱江潮见过无数,对潮汛也略知一二。不理他。见我并没上岸的意思,老头急了,竟然用随身带的蒲扇,对着我的爱车一顿乱拍。这老头疯了!我爬起来,向岸上奔去。甫一上岸,只听身后哗哗作响,原来潮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悄悄追了过来。好险。
惊魂未定,掏根烟递老头,老头笑着接了过去,“小伙子,介(这)是暗潮,一般人不识,一不小心就被它捉了去。真当危险呢。”我不好意思笑笑。潮水滚滚而去。
他就是楼大伯。
后来,在江边又几次遇到他。“潮水来哉!猛如虎哉!”这是典型的楼大伯式喊潮,听见这个声音,楼大伯一定就在附近。
和楼大伯熟了,知道了他的一些故事。
楼大伯家就在江边一个叫赭山的小村里。自小在钱塘江边长大的楼大伯,对钱江潮的习性了如指掌。年轻时,楼大伯是这带有名的渔民。与一般渔民不同的是,楼大伯捕鱼不用鱼网,而是用鱼叉。站在江边,专伺江潮来时,追着潮水,看见被潮水卷昏的鱼,一叉下去,十拿九稳。当地人叫抢潮头鱼,是项危险的捕鱼方式。每年农历八月十八,一年之中潮汛最大的时候,楼大伯还会和村里的年轻人,驾着小船,斗潮。小船迎着巨大的潮头,扑上去,甩上潮尖,再跌入谷底,转瞬之间,飞舟扼浪,惊心动魄。谈起年轻时的勇气,楼大伯的眼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豪情。
可是,钱江潮带给楼大伯的不仅是快乐,也有刻骨铭心的疼痛。22岁那年,父母给他说了门亲事,姑娘是北方人。美好的爱情刚刚开始,悲剧就降临了。那天,他去县城办事,姑娘留在家中。她一个人跑到江边去看潮,再也没有回来。几天之后,残缺不全的身子才被人在几里外的上游找到。“她哪里知道钱江潮是会吃人的呢。”楼大伯的眼里,充满深深的内疚和哀伤。
从那以后,每月潮汛来的时候,楼大伯都会上江堤,喊潮。“潮水来哉!猛如虎哉!”一声声呼唤,是对江边玩耍的人的提醒,也是对自己远逝的爱人的呼唤。
这一喊,就是四十多年。
“你从报纸上看到了吧,今年的大潮,又卷走了十几天鲜活活的生命。”楼大伯重重地叹了口气,每年,钱江潮都要夺走好几条命呢,都是外地人,他们不晓得潮水的厉害啊。
楼大伯说,我这把年纪,还月月在喊潮,图啥啊?不愿意看到人命被潮水卷走啊。可是,你喊破了嗓门,有些人就是不肯听你的。有一次,老老少少七八个人站在丁字坝上,等着看潮呢。看样子是一大家子,一听口音就是外地人。潮水来的时候,丁字坝是最危险的地方,我就喊他们上来。可是,怎么喊,怎么劝,他们就是不听,嫌我这个老头子多嘴。潮水已经过来了,远远地像一条白线一样,再有几分钟,就扑过来了,那样子的话,这一家子怕是要灭门了。没得法子,我一急,就想了个歪招。我一把将一个最小的女娃抱起来,就向岸上跑去。那家人不肯了,把我当成了强盗,全跟着追了过来。就这样,跑上了岸。上了岸,我的气也喘不过来了,就将女娃还给了他们。一个年轻人正准备冲我吹胡子瞪眼呢,潮水过来了,一下子就将整个丁字坝淹没了。这时候他们才明白,我这个老头不是强盗,是救了他们一家子呢。
我乐了,楼大伯,你可真行啊。难怪那天,你也这样拼命拍打我的车子。
楼大伯笑了,露出一口豁牙。
“现在喊潮的人多了,政府组织的呢。”楼大伯拍拍身上背着的电喇叭,“还给我们喊潮人配了装备呢,这玩意比我嗓门大,喊的是普通话,比我的萧山普通话好听。”
“今天的潮水快来了,我得去喊潮了。”楼大伯扭开电喇叭,向江堤走去。
楼大伯的背影渐渐远去,喊潮的声音在江边飘荡。偶尔,从远方飘来楼大伯式的喊潮声:“潮水来哉!猛如虎哉!”声音混杂在电喇叭清脆的声音中,激越,苍茫,那是对生命的呼唤,和壮观的钱江潮一样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