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接到来信,又收到寄去吉安的信,知道了一切。朱太守来我县,王、刘、蒋、唐作陪,而弟弟不去,难怪他见怪了。以后弟弟对于县城、省城,都不宜多去。处在大乱未平的时侯,应当藏身匿迹,不可稍微在外面露头角,这点非常重要、非常重要!我这一年来看透了世态,实在害怕官场风波的危险,经常想到要及早抽身,以免惹祸。家中一切,有关系到衙门的,以不参与为妙。(咸丰六年九月初十日)致九弟·劝宜息心忍耐。
【原文】
沅甫九弟左右:
十二日申刻①代一自县归,接弟手书,具审一切。
十三日未刻②文辅卿来家,病势甚重,自礼陵带一医生偕行,似是瘟疫之症,两耳已聋,昏迷不醒,间作谵语,皆惦记营中。余将弟已赴营、省城可筹半饷等事,告之四五次,渠已醒悟,且有喜色。因嘱其静心养病,不必挂念营务,余代为函告南省江省等语,渠亦即放心。十四日由我家雇夫送之还家矣。若调理得宜,半月当可痊愈,复元则尚不易易。
陈伯符十二来我家,渠因负疚在身,不敢出外酬应,欲来乡为避地计。黄子春官声极好,听讼勤明,人皆畏之。
弟到省之期,计在十二日。余日内甚望弟信,不知金八、佑九何以无一人归来?岂因饷事未定,不遽遣使归欤?弟性褊③激似余,恐怫郁或生肝疾,幸息心忍耐为要。
兹乘便寄一缄托黄宅转递,弟接到后,望专人送信一次,以慰悬悬④。
家中大小平安,诸小儿读书,余自能一一检点,弟不必挂心。(咸丰七年九月廿二日)【注释】
①申刻:旧式计时法,指下午三点至五点的时间②未刻:旧式计时法,指下午一点至三点的时间③褊:通“偏”。④悬悬:悬,即悬念,悬悬则加重语气,指非常悬念。
【译文】
沅甫九弟:
十二日申刻,代一从县里回来,我接到弟弟手书,知道一切。
十三日未刻,文辅卿来家,病势很重,从礼陵带了一个医生同行,像是瘟疫的症状,两耳已经聋了,昏迷不醒,偶尔讲梦话,都是惦记军营中事。我把弟弟已到营、省城可筹半饷的这些事,告诉他四、五次,他已清醒,有了喜色。因此嘱咐他静心养病,不必挂念营署,我代其去通知南省江省,他也就放心了。十四日由我家雇人送他回家。如果调理得法,半月可以好转,复元还不太容易。
陈伯符十二日来我家,他因负疚在身,不敢出外应酬,想到乡里来避一避。黄子春官声很好,办理诉讼案件勤政明断,人人都畏惧他。
弟弟到省日期,算来在十二日。我近日很盼望你来信,不知道金八、佐九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回来?是不是军饷没有定,不急于派人回吗?弟弟性格像我一样偏急,恐怕不得志而可能生出肝病来,希望息息心火,忍耐忍耐。
现乘便寄信一封,托黄宅转寄,弟弟接信后,请派专人送信一次,以慰我的思念。
家中大小平安,几个小孩读书,我自己可以一一检查,弟弟不必挂念。(咸丰七年九月二十二日)致九弟·劝弟须保护身体。
【原文】
沅甫九弟左右:
廿二夜灯后,右九、金八归,接弟十五夜所发之信,知十六日已赴吉安屈指计弟廿四日可抵营,廿五六当专人归来,今日尚未到家,望眼又复悬悬。
九月廿四日叔父六旬晋一冥寿,焚包致祭,科一、科四、科六亦往与祭。关秀姑娘于十九日生子。临三、昆八于十月初一日散学,拟初间即往邹至堂处读冬书,亦山先生之所荐也。枚谷先生十月中旬可散学,亦山不散学。科四已读《离娄》八叶,科六读至“点,尔何如”,功课尚算有常。家中诸事,弟不必挂虑。
吉安中营尚易整顿否?古之成大事者,规模远大与综理密微,二者缺一不可。弟之综理密微,精力较胜于我。军中器械,其略精者,宜另立一簿,亲自记注,择人而授之。古人以铠仗鲜明为威敌之要务,恒以取胜。刘峙衡于火器亦勤于修整,刀矛则全不讲究。余曾派褚景昌赴河南采买白蜡杆子,又办腰刀分赏各将弁,人颇爱重。弟试留心此事,亦综理之一端也。至规模宜大,弟亦讲求及之,但讲阔大者,最易混入散漫一路。遇事颟顸①,毫无条理,虽大亦奚足贵?等差不紊,行之可久,斯则器局宏大,无有流弊者耳。顷胡润芝中丞来书赞弟,有曰“才大器大”四字,余甚爱之。才根于器,良为知言。
湖口贼舟于九月八日焚夺净尽,湖口、梅家洲皆于初九日攻克。三年积愤,一朝雪耻,雪琴从此重游浩荡之宇。惟次青尚在坎(上穴下臽)之中,弟便中可与通音问也。润翁信来,仍欲奏请余出东征。余顷复信,具陈其不宜,不知可止住否?彭中堂复信一缄,由弟处寄至文方伯署,请其转递至京;或弟有书呈藩署,末添一笔亦可。李迪庵近有请假回籍省亲之意,但未接渠手信。渠之带勇,实有不可及处,弟宜常与通信,殷殷请益。
弟在营须保养身体,肝郁最易伤人,余生平受累以此,宜和易以调之也。(咸丰七年十月初四日)【注释】
①颟顸:漫不经心的意思。
【译文】
沅甫九弟:
二十二日晚点灯后,佑九、金八回来,接到弟弟十五日晚所发的信,知道十六日已赴吉安,屈指计算弟弟二十四日应当可达到军营,二十五、六应当派人回来,今天还没有到,真是望眼欲穿。
九月二十四日叔父六十一冥寿,焚包拜祭,科一、科四、科六也前往拜祭。关秀姑娘十九日生了个儿子。临三、昆八在十月初一散学,准备立刻前往邹至堂那里读冬书,这是亦山先生推荐的。枚谷先生十月中旬会散学,亦山不会散学。科四已经读了《离娄》八页,科六读到了“点,尔何如”,功课还算正常。家中的事,弟弟不必挂念担忧。
吉安中营还容易整顿吗?古代成就大事业的人,规模远大和综理密微两方面缺一不可。弟弟的综理密微,精力超过了我。军中器械,稍精良的,要另外建立一个帐簿,亲自记录注明,选择适当的人授给使用。古人打仗以铠仗鲜明威慑敌人,常常容易取胜。刘峙衡对于火器勤于修整,对刀矛却完全不讲究。我曾经派诸景昌去河南采买白蜡杆子,又办腰刀,分赏各将弁,他们都很爱重。弟弟也可试一试,留心这件事,也是综理的一方面。至于说到规模宜大,弟弟也要讲求。但讲大场面,最容易混入一些散漫分子,遇事漫不经心,毫无条理,那么虽说大又何足贵呢?差事繁多而有条不紊,实行可以久远,只有这样才能局面宏大,没有流弊产生。胡润之中丞来信称赞弟弟,信中有“才大器大”四字,我很喜欢。才能的根本是器量,这真是了解你的话啊!
湖口敌船在九月八日烧的烧夺的夺,全部干净歼灭了。湖口、梅家洲都在九日攻克。三年积累的气愤,在这一天雪耻,雪琴从此重新游弋在水面那浩荡的天地。只是次青还在坎坷境遇里,弟弟在方便时可和他通通音讯。润翁来信,仍然想奏请皇上要我东征。我刚复信,陈述了不合适的道理,不知道能不能阻止?彭中堂复信一封,由弟弟处寄到文方伯署里,请他转寄到京城。弟弟有信呈报藩署,在信尾添上一笔也可以。李迪庵有请假回家探亲的意思,但没有接到他的亲笔信。他带兵实在有人不可及的地方,弟弟宜经常和他通信,殷勤请求教益。
弟弟在军营要保养身体,肝郁最容易伤身,我平生受累就是肝郁,应以和易调和一番。(咸丰七年十月初四日)致九弟·言凶德有二端。
【原文】
沅甫九弟左右:
初三日刘福一等归,接来信,获悉一切。城贼围困已久,计不久当可攻克。惟严断文报是第一要义,弟当以身先之。家中四宅平安。余身体不适,初二日住白玉堂,夜不成寐。温弟何日至吉安?
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有二端:曰长傲,曰多言。丹朱①之不肖,曰傲,曰嚣讼②,即多言也。历观名公、巨卿,多以此二端败家丧身。余生平颇具执拗,德之傲也;不甚多言,而笔下亦略近乎嚣讼。静中默省愆③尤,我之处处获戾④,其源不外此二者。
温弟性格略与我相似,而发言尤为尖刻。凡傲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语加人,有以神气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温弟之神气,稍有英发之姿,面色间有蛮狠之象,最易凌人。凡中心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则达于面貌。以门第言,我之物望大减,方且恐为子弟之累;以才识言,近今军中炼出人才颇多,弟等亦无过人之处,皆不可恃。只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笃敬,庶几可以遮护旧失,整顿新气,否则人皆厌薄之矣。
沅弟持躬涉世。差为妥叶。温弟则谈笑讥讽,要强充老手,犹不免有旧习,不可不猛省,不可不痛改。余在军多年,岂无一节可取?只因傲之一字,百无一成,故谆谆教诸弟以为戒也。(咸丰八年三月初六日)【注释】
①丹朱:传说中上古时代部落首领尧的儿子,荒淫无道,所以尧传位给舜。②嚣讼:傲慢嚣张,不辨是非。③愆:过失,错误。④戾:罪过。
【译文】
沅甫九弟:
初三日刘福一等回后,接来信,知道一切。城里敌军队围困已久,估计不久也可攻克。但要严密切断敌人的文报,是第一要紧的事,弟弟应作出表率。家中四宅都平安。我身体不舒服,初二日住白玉堂,晚上睡不着。温弟哪一天到吉安?
古人说德行不好而招致失败的大约有两点:一是长傲,二是多言。丹朱的不肖,一说的是傲,二说的是嚣张,也就是多言。历代名公、巨卿,大都因这两点败家丧身。我一直有执拗的毛病,这是性格上的傲气;话不多,而笔下也近于嚣张,不辩是非。平静时反省我的毛病,每一次受到惩罚,根源不外这两点。
温弟的性格与我略似,而讲话尤其尖刻。凡属傲气看不起人的,不一定是言语伤人,有的是那股子傲气欺人,有的是脸色难看而欺人。温弟的神气,稍微有点英发之姿,脸色有时有蛮狠的表情,最容易显得看不起人。大概心里不可以有所依仗,心里有了依仗,就会现于脸上。以门第来说,我的物望大减,而且恐怕成子弟的累赘;以才识来说,最近军队里锻炼出来的人才很多,弟弟等也没有超过别人的地方,都没有可依仗的。只能控制自己,一味地说忠信的话,做诚笃敬谨的事,只有这样才可以遮盖以前的过失,整顿出新的气象,不然,别人都会讨厌你看轻你。
沅弟亲自做事时,不足之处在欠妥当。温弟则谈笑讥讽,强充老手,不免有旧习气,不可不猛省,不可不痛改。我在军中多年,难道没有一点可取的吗?只因一个傲字,百无一成,所以谆谆教导各位弟弟引以为戒。(咸丰八年三月初六日)致四弟·必须加意保养。
【原文】
澄侯四弟左右:
今年以来,贤弟实太劳苦,较之我在军营,其劳殆①过十倍,万望加意保养也。
祁阳之贼或可不窜湘乡,万一窜入,亦系定数,余已不复悬系。
余自去年六月再出,无不批之禀,无不复之信。往年之嫌隙忧悔,业已消去十分之七八,惟办理军务,仍不能十分尽职,盖精神不足也。贤弟闻我在外近日尚有错处,不妨写信告我。(咸丰九年五月初六日)【注释】
①殆:恐怕。
【译文】
澄侯四弟:
今年以来,贤弟实在劳苦,比我在军营,恐怕要辛苦十倍,万万希望特别注意保养身体。
祁阳的敌人可能不会流窜到湘乡,万一窜入,也是注定的,我已经不再去挂念它了。
我自去年六月再度出山,没有一件不批复的禀告,没有一封不回复的信件。过去结下的嫌隙以及后悔的事情,现在已消除了十之七八分,只是办理军务,仍然不能够十分尽职尽力,是因为精神不足。贤弟如果听说我近日在外还有过错,不妨写信告诉我。(咸丰九年五月初六日)致九弟季弟·须戒傲惰二字。
【原文】
沅弟、季弟左右:
沅弟以我切责之缄,痛自引咎,惧蹈危机,而思自进于谨言慎行之路,能如是,是弟终身载福之道,而吾家之幸也。季弟信亦平和温雅,远胜往年傲岸气象。
吾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进京散馆,十月二十八早侍祖父星冈公于阶前,请曰:“此次进京,求公教训。”星冈公曰:“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遗训不远,至今尚如耳提面命①。今吾仅述此语告诫两弟,总以除傲字为第一义。唐虞之恶人,日“丹朱傲”,曰“象②傲”;桀纣之无道,曰“强足以拒谏,辨足以饰非”,曰“谓已有天命,谓敬不足行”,皆傲也。
吾自八年六月再出,即力戒惰字,以儆无恒之弊,近来又力戒傲字。昨日徽州未败之前,次青心中不免有自是之见,既败之后,余益加猛省。大约军事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巨室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余于初六日所发之折,十月初可奉谕旨。余若奉旨派出,十日即须成行。兄弟远别,未知相见何日?惟愿两弟戒此二字,并戒各后辈当守家规,则余心大慰耳。(咸丰十年九月廿四日)【注释】
①耳提面命:形容当面倾听殷切恳诚的教诲和希望。②象:传说中上古舜帝的弟弟。
【译文】
沅弟、季弟:
沅弟以我切责的信,痛自引咎,惧怕走上危机之路,而想步入谨言慎行之道,能够这样,是弟弟终身得福的途径,也是我家的幸运。季弟的信平和温雅,比往年骄傲、懒惰的情形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