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剧院里出来,我们简直搭不上一辆出租汽车,尽管下着蒙蒙细雨,也只得走着穿过累斯特广场,巴望碰着有一辆车顺着皮卡迪利大街开回来。倒有不少双轮和四轮马车驶过去,有的停在路边上,有气无力地招呼我们,有的想都没想惹我们注意,而每辆出租汽车看上去却都搭上了乘客。在皮卡迪利广场,再也等不下去了,便只好叫住一辆四轮马车,让它带着我们慢悠悠地走完一段漫长的路程。一阵轻微的西南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来,风里有一种变化的气味,那种潮湿的气味四处弥漫。甚至侵袭到各个城镇的中心,使善于观察它们形形色色活动的人想到一种无休无止的力量永远在呐喊:“变下去!变下去!”可是,马蹄单调不变的嗒嗒声,窗子的吱吱声,车轮在地上颠簸的嘎登嘎登声,不紧不慢地吵得我们昏昏欲睡。终于到家的时候,我们简直都快睡着了。车费是两先令,在交给车夫之前,我们站在灯光下看清了手里是不是一枚半克朗的硬币,这才偶然抬起了头。这个车夫看上去有六十岁上下,脸又瘦又长,下巴和下垂的胡须仿佛永久地贴在他那蓝色旧大衣竖起的领子上。不过他脸上最显眼的特征还是腮帮子那两道沟,又深又空,看上去那张脸是由一些没有黏着肉的骨头拼成似的,中间深陷出一双眼睛,一点儿神采也没有。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盯着他那匹马的尾巴。于是,我们中间有一位,几乎是无意识地,又在那半克朗之外添上了他剩下的钱。他把钱接了过去,什么也没有说,但我们正走近花园大门时,却听见他开了口:
“谢谢您啦!您可救了我一命。”
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一句怪话,便又关上了大门,走回到马车跟前来。
“情况糟到这个地步吗?”
“是啊,”车夫答道。“到头啦——这差使。现在没人需要我们了。”于是,他扬起鞭子,打算把车赶走。
“像这样糟有多久了?”
车夫又垂下了手,仿佛乐于让它歇一歇似的,文不对题地回答说:
“我赶了三十年车。”
接着,他又盯住马尾巴发起呆来,只有一个个问题才能把他从沉思中唤醒来说说他自己,他似乎意识不到自己的。
“我倒不怪出租汽车,我谁也不怪。让我们赶上了,就这样赶上了。早上我从家里出来,什么也没给老婆留下。她昨儿个还问过我:‘这四个月来,你挣回家多少了?’我说:‘一星期照六先令算吧!’她说:‘不对,是七先令。’可不,她就是这样上的账。”
“你们真快断顿了吗?”
车夫笑了,那两个深坑之间的笑容实在奇特,恐怕很难在一张人脸上看得到。
“可以这么说,”他说道,“唉,才有多少呢?今天,我拉上你们之前,只挣了十八便士;昨天,挣了五先令。而我一天得挣七先令交租车费,那还算是便宜的。有很多车主都破产关门了——一点也不比我们强。他们这会儿撇下我们,再容易不过了;你总不能教铁石心肠发慈悲吧,能吗?”他又笑了。“我倒也挺可怜他们,也可怜那些马,尽管我相信,它们的下场在我们三方面算是最好的。”
我们中间一个人对公众说了几句抱歉话。
车夫转过脸,透过黑暗凝视着下边。
“公众?”他说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唉,他们都要坐出租汽车。那是很自然的。他们坐在那里面来来去去快多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嘛。我等了七个钟头才拉上你们。你们那会儿正找出租汽车。搭他们的车和搭我们的一样,因为他们也强不了,通常他们的脾气都挺大。再说有些老太太就怕那些机动车,可老太太付钱向来不痛快——痛快不了,我认为她们大多数都是这样。”
“我们都为你难过。人本来会想到——”
他低声打断我们的话:“难过也顶不了饭……过去从来没有人向我打听过生活。”接着,他慢慢把长脸左右摇了摇,补充道,“再说,人家又能怎么样呢?总不能指望人家养活你吧,而且要是向你问起问题来,他们会觉得很别扭。他们也明白这一点,我想。当然,我们有那么多人,双座马车简直和我们一样糟。唉,吃我们这碗饭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这是明摆着的事。”
不知道该不该对这种消亡现象表示一下同情,我们便凑近到马跟前。这是一匹从膝盖看来“凑合”得太久了的马,在黑暗中似乎有数不清的肋骨。我们中间有个人突然说:“就光凭这些马的样子,很多人也愿意在街上只看见出租汽车,看不见别的。”
车夫点了点头。
“这个老家伙,”他说,“从来没长过多少肉。如今它吃食也打不起精神来。虽说吃的质量不怎么好,可是够它吃的。”
“你不够吧?”
车夫又拿起鞭子。
“恐怕,”他一动不动地说,“眼下没有谁能给我找个活儿干了。我干这活儿年头太长了。要没有别的路可走,也只有进济贫院。”
听着我们抱怨世道似乎太残酷,他第三次笑了。
“是呀,”他说得很慢,“对我们是狠了一点,我们根本没有招惹谁呀。可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让我来说的话。一件东西来了,就把另一件东西挤走了,就这样挤下去。我想过了——你得想想事情的道理,整天坐在这里想来想去。我终于想不清有什么道理。我们的末路很快要到了——不会有多久。我也说不准,会不会为再赶不了车心里难受,这太让我丧气了。”
“听说筹措过一笔款子。”
“是的,供我们一些人学开汽车;可在我这把年纪,对我有什么用?我都六十岁了;像我这样的不止一个——有好几百。我们学不进去了,这是事实;我们现在没有精力了。要救济我们可需要一笔巨款。所以你们说的不假——人家想要我们收场。他们要的是出租汽车——我们混生活的日子过去了。我可没有抱怨,你们自己问起我的。”
于是他第三次举起鞭子。
“你告诉我,假如给你的车费仅仅多六便士,你会拿它做什么呢?”
车夫朝下凝视着,好像被那个问题问懵了。
“做什么?什么也做不成。我能做什么呢?”
“可是你说它救了你的命呀。”
“是呀,我说过,”他慢声答道,“我当时觉得有点憋气,人有时候免不了,这是注定要碰上的,没法躲开——你要想得开这个。”不过我们照例能不想就不去想它。
这一次,他说了声“真谢谢你们啦”,就用鞭子磕了磕马的肋部。那个被遗忘了的牲口像从梦中被唤醒似的迈动了腿,开始把马车从我们面前拖走。他们在灯光衬出的一丛丛树影之中,非常缓慢地沿路而去。在我们的头上,云朵像白船一样正乘着带有变化气味的风,疾速地驶过黑河似的天空。马车看不见了,那股风依然把那即将消失的车轮慢慢转动的声音送到我们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