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中午他们都从这里路过。他穿着一套刷净的西装,戴一顶灰色的帽子,从不扣上衣领,也不扎领带。她穿一件雅致的棉织花布上衣,戴一顶阔边太阳帽。我坐在密西西比州我自己的在小山中那所粗糙简陋的小别墅前,或在木头门廊上摇摇晃晃时,见过他们好多次。
他们都至少有60岁了。他是位盲人,步履蹒跚无力。她每天带他到那座大教堂去乞讨,像平稳的水流一样说着话,用她那多节的手做着手势。日落时她又带他回来,把他带回家。直到斯普拉特林从阳台上对她打招呼,我才看到了她的脸。她左顾右盼,然后又向后面看看,没有发现我们。听到斯普拉特林第二次叫她时,她才仰起头向上看。
她的脸是褐色的,永远美丽得像个妖魔。她没有牙齿:鼻子和下巴之间可以相互一览无余。
“你很忙吗?”他问道。
“你有事?”她欢快地答道。
“我想给你写生。”
她没听懂,热切地看着他的脸。
“我想给你画一幅像。”他解释道。
“跟我来。”她立刻笑着对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说道。他顺从而艰难地想在院子围栏那狭窄的混凝土地基上坐下,却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位过路人帮她扶他站了起来。我找了一支铅笔,就兴奋地离开了斯普拉特林,去为他找一把椅子。我看到她实际上正在哆嗦——不是因为年老,而是因为愉快的虚荣。
“艾绥斯·乔。”她命令道,他坐下了,他那无视力的脸上充满了只有盲人才了解的那种冷淡的上帝般的平静。斯普拉特林带着他写生的本子来了。她坐在已就座的那个男人旁边,把手放在他肩上。人们立刻明白他们要拍在结婚纪念日上拍的那种照片。
她又是一位新娘子了,倚仗着只有死神才能剥夺我们的优秀神话的魔力,她又一次穿上了丝织衣服(或者类似的东西),戴上了首饰、花冠和面罩,或许还有一束鲜花。她又是一位新娘子了,年轻而且美丽,她那颤抖的手放在年轻的乔的肩上。她身旁的乔又一次成为震撼她那充满恐怖、崇拜和虚荣的心灵的某种东西——有点令人害怕的东西了。
一位偶然路过的人觉察到了这一点,停下来看着他们。就是看不见的乔,通过在他肩上的她的手也感到了这一点。她的梦想使他变得年轻而且骄傲了。他也设想着在1880年那时候的男子和他的新娘拍照时的固定可行的姿势。
“不,不,”斯普拉特林告诉她,“不要那样。”她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转向他,看着他。”他赶紧补充道。
她服从了,但仍然面对着我们。
“把头也转过去,看着他。”
“但那样你就不能看到我的脸了。”她抗议了。
“不,我能。还有,我将马上画你的脸。”
她微笑着妥协了,脸上皱起数万条皱纹,像一幅蚀刻画,她占了他想要的位置。
她立刻变得像个母亲似的。她再也不是新娘了。她结婚的时间足够长了,完全明白乔既不是很可爱也不是很可敬畏的什么东西。而且正相反,他是可轻视的东西。他毕竟只是一个容易犯错误的大孩子。(你知道她到现在为止已经生过孩子——可能丢失了。)但他是她的,另外的世界或许是那么坏,所以她要使它变得最好,记住那些日子。
乔又一次通过放在他肩上的她的手领会到了她的心境,他再也不是那超众的男子了。他也记得他来到她跟前寻求安慰,带给她新的梦想的那些日子。他的高傲从他身上消失了。在她的抚摸下静静地坐在那儿,孤立无援,也不需要帮助,处在黑暗中,而且平静得像个已看到了生与死,发现了他们两者之间没有什么重要区别的上帝。
斯普拉特林画完了。
“现在该画脸了。”她很快地提醒他。眼下在她的脸上出现了某种东西,那东西不是她的脸。那上面恰好带有一种模棱两可的、不可思议的姿态。她正在摆好姿势吗?我疑惑地看着她。她正面对着斯普拉特林,但我相信她的眼睛既没看他,也没看他后面的墙。她的眼睛在沉思,而且是她自己的沉思——就好像有人在一个偶像的耳朵边低声说着一个庄重异常的笑话。
斯普拉特林画完了。她的脸变成了一位60岁妇女的脸,就像一个妖魔一样没有牙齿,兴高采烈的。她过来看那幅画,把它拿在手里。
“带钱了吗?”斯普拉特林问我。
我有15美分。她没加评论地把画还了回来,拿走了那些硬币。
“谢谢你。”她说。她拍了拍她丈夫,他站了起来。“谢谢你搬来了椅子。”她朝我点点头,并且笑了笑。我看着他们慢慢地沿着小巷走了,真想知道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或者说我看到的一切。我转向斯普拉特林。“我们看看这幅画吧。”
他正紧盯着那幅画。“喂。”他说道。我看着画,接着我清楚了在她脸上我所看到的东西。整个脸蛋画得确实同蒙娜丽莎的表情一样。
啊!女人仅仅拥有一个永恒的年龄!而且那不是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