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个十分善良的人,却为什么死得那样惨,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
黄昏,姐姐就意识不清,反弓身子,紧攥着的手痛苦地剧烈痉挛,当痉挛也停止时,头歪向左侧,几乎从枕头上落下。这会儿,从她那半张半合的嘴中,慢悠悠地爬出了一条白色的蛔虫。
这蛔虫白得出奇,即使在此后的日子里,也不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每当这时,又令我联想起同是白色的布袜。
往姐姐的棺材里装各种遗物时,我问道:“妈妈,布袜子呢?布袜子也放进去吧!”
“对对,没想到布袜子,因为这孩子的脚本来就挺好。”
“是九文的,可不能同妈妈和我的搞错了啊!”我叮嘱说。
之所以提起布袜子,不仅仅是因为姐姐的脚小而美,还因为它勾起我一段回忆。
我12岁那年的12月,在附近的镇上举行了一场“勇牌布袜电影宣传大会”,巡回乐队打着红旗,也转到我们村里来。听说乐队撒的广告里面夹杂有电影票,村里的孩子们便跟在乐队后面,争抢拣着。其实,凭贴在布袜上面的商标,才能入场。当时,村里除了节日和盂兰盆会外,几乎再没有看电影的机会,因此,布袜很是畅销。
我也拣到一张画有侠客模样的广告。太阳刚落,我就匆匆向镇里的戏院走去,心里直担心,万一有什么变化,电影就看不上了。
“干什么,这不是广告吗?”入口的木栅前,讥嘲向我袭来。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呆呆地站在井边,心中抱怨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好不委屈。这时,姐姐提着水桶走来,拍着我的肩头问道:“怎么啦?”我连忙用手捂上脸。姐姐放下水桶,回屋取来钱:“快去吧!”
在小路拐弯处,我回过头来,只见姐姐还站在那儿目送着我,我猛地快跑起来。到了镇上的袜店,店员问:“要多少文的?”我不知所措。
“那么,把你穿的袜子脱下来看看。”
布袜子的别扣上写着“九文”。
回到家里,我把这双布袜子送给了姐姐,姐姐也穿九文尺码。
又大约过了两年。我们一家搬到朝鲜,住在京城。念女校初中三年时,由于风传我和三桥老师亲近得过了分,家里竟担起心来,禁止我去探望老师。当时,老师患重感冒,连学期考试都没进行。
圣诞节前夕,妈妈和我上街,我想该给老师送些礼物,就买了顶鲜红色缎面礼帽,帽子的缎带上装饰有墨绿色的枸杞树叶和红色的枸杞骨,我还将锡箔纸包装的巧克力糖也放进了礼帽。
刚进书店,又遇上了姐姐。我让她看礼帽的包裹,说:
“你猜猜这里是什么,是送给三桥老师的礼物。”
“我看,东西就不要送了吧。”姐姐压低声音,略有责备地说,“那么一来,学校里又该说三道四了。”
我的幸福感消失了。这时,才感到我和姐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那顶红色的礼帽一直放在我的桌子上,圣诞节却已过去。然而,到了年末的三十号那天,那顶礼帽却不见了。我又一次感到幸福的影子也随之消逝。不过,我并没问姐姐发生了什么事情。
翌日,除夕晚上,姐姐邀我出去散步。
“那些巧克力糖,供在三桥老师的灵前了,好似在白色的花丛中,点缀上红色的宝石,煞是好看。我已经请求他们,在装棺时,将礼帽也放进去。”
三桥老师逝世的消息,我毫无耳闻。自打那顶礼帽放到桌上以后,我就再也没出过家门。大概家里人也有意向我隐瞒老师的死讯。
往棺材里装遗物,我干过两次:那顶通红的礼帽和这双雪白的布袜子。听人说,三桥老师也是在简陋的宿舍里,薄薄的褥子上,喉咙咕噜咕噜作响,眼球几欲迸出来,痛苦地离开了人世。
通红的礼帽和雪白的布袜,究竟意味着什么?尚且活着的我,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