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宇瓦迪·通萨昆隆朗
瓦迪的母亲是60多年前移居泰国的。母亲跟她讲过许多中国感人肺腑的故事,久而久之,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是从中国来的。
瓦迪小时候,也就是母亲刚从中国来泰国的几年,泰语说不明白,周围的泰国人经常拿她取笑,连邻居和小贩都拿她当笑柄。那些泰国人还经常叫她中国鬼,瓦迪十分愤恨。奇怪的是母亲从来不因为自己讲不好泰语而感到难堪。其实她只是别无选择:从小生活在中国,说惯了中文,现在迁居到泰国,生活在这里,不说泰语是不行的。
母亲的泰语非常不熟练,还带着本地口音,跟当地的泰国人沟通起来很费劲。泰国人说起话来语言流畅,得心应手。母亲可不行,说了半天,对方还是不能准确明白她的意思。
总之,母亲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会让本地人取笑。瓦迪的父亲是土生土长的泰国人,他对母亲生硬的泰语也嗤之以鼻。父亲很有学识,曾经留学英国,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瓦迪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娶母亲这样一个没有学识的异国女人做妻子。他应该找一个有学识有教养的泰国女人,不过在那个年代的泰国,要找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可不容易。当时不注重女性的文化教育,大多数女孩都没上过学。父亲当时看到才貌不可兼得,于是选择了后者。
瓦迪的父母之间存在一个重大问题:语言不通。他们不能共享笑话,不能共同讨论当前政治、经济问题。母亲娘家的亲戚来访,就只能跟瓦迪母女聊天;父亲不会说中文,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每当父亲用泰语吩咐母亲帮他做事时,母亲都表现得很狼狈。由于她听不懂泰语,经常弄得不知所措,好些次都把父亲吩咐的事情做错了。瓦迪那时还小,活在隔膜重重的父母中间日子也不好过,这些麻烦还都可以勉强克服,但是自从她上学以后,就有了更大的麻烦。
母亲不会说也不会写泰文,瓦迪认为这些跟她都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上学以后,她刚开始学习泰文,母亲就想到让瓦迪做她的老师,让她把在课堂上学到的泰文再讲给她。没过多久,瓦迪就感到不耐烦了。母亲有空就让她给她读报,让她给她解释课本上每一幅图画说的是什么。她还得把寄来的信读给她听。读信不难,但是如果来的是公函就惨了,对于刚念三年级的她来说,完全不懂公函上说的是什么。邻居也丝毫帮不上忙,因为在那个时代,泰国人对泰文的认识不见得比母亲高明。最要命的是,和母亲一起看外国电影,因为电影的泰文字幕母亲看不懂,所以她就要做母亲的翻译,一边看一边回答母亲的提问,不停地告诉她这个女人说了些什么,那两个人在讨论什么。
瓦迪上四年级后的一天,母亲翻出她的旧笔记本、旧课本,开始学习泰文。那时候,她不但没有以母亲的学习精神为荣,反而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日子。她被迫做了母亲的教师。当时母亲36岁,她还未满10岁,母亲对字母、发音、语法、字义等等无所不问。有很多问题,不是她没学过,就是还不能理解。
通常晚饭之后,母女二人坐在饭桌两侧。瓦迪做功课,母亲学泰文。母亲拿着她的旧课本读,遇到不懂的字就去问她。有时母亲拼错了,她就得站起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字。她说出读音、字义,母亲就用简单的泰文或中文记下来,不久,那些旧课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成了母亲的读书笔记。
现在,瓦迪回忆起和母亲一起学习的情形,她觉得那时做功课收获最大,也最有趣。她教给母亲的泰文,母亲可以马上应用到生活中去。母亲传授给她的中国文化,不但让她增长了很多见识、学到了很多中文,还懂得了很多道理。比如一起读泰文本《伊索寓言》的时候,母亲会给她讲些类似的中国寓言,又给她讲很多中国的格言和古训,还特意搜集新材料说给她听,以免她长大后对中国文化一无所知。
现在瓦迪明白了,她和母亲一起坐在饭桌前读书的那些夜晚,她学到了很多东西;当年她却认为那是在浪费她的时间。她就读的那所基督教学校主张多做功课,数学、泰文、英文等科目的功课都很多,每天回家一边急着写作业,一边还要教母亲认字,所以每次母亲发问时她都很不耐烦。但母亲从来不生她的气,或者即使生气了,她那个年纪也没当回事儿。她回想起那段经历,只记得母亲泰然自若地坐着,任她的女儿发牢骚,然后继续发问,毫不气馁。
瓦迪心想:如果换了是我,可能早就半途而废了。可是母亲没有,她在求学路上的飞速进步让人难以置信,连母亲自己都感到很惊讶。短短的五年时间里,她就掌握了一种语言,而且很熟练,她可以读任意一本泰文书,无论是小说、史书还是报纸。泰语娴熟了之后,她又开始学英语。
瓦迪心底里一直不相信母亲可以把泰文学得读写毫无差错。所以,现在每次收到母亲的信她都视为奇迹。这奇迹使她在日常生活上越发独立。母亲和她那一代大多数女人一样,整天在家做家务,很少外出。于是,母亲平时除了做家务,就听收音机的广播剧。那时候,女人的一生只有工作、等待,等待孩子和丈夫回家。
母亲跟瓦迪学习泰文之前,常常独自枯坐,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皱着眉头默不作声,一脸烦恼,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很多。
瓦迪还记得在她小时候,有一次看见母亲一个人坐着想心事,就凑了过去,问她:“你在做什么?”没想到母亲突然发火,大声叫着把她赶出房间。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冲她发火,当时十分愤恨。后来她才知道母亲发脾气的原因。一个客居异国的人,要摆脱孤独和痛苦,就必须了解当地的人,以及他们的语言和文化。
母亲学会泰文以后,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她开始了解泰国事、泰国人了。她脸上的神情总是无忧无虑,以前从来没看见她这么开心。现在她可以和周围的人友好地相处,服药也不必先请人看药瓶上的标签。她可以自己看报纸、读书、看电影,她可以跟任何一个泰国人自由自在地交谈,最最重要的是签署文件的时候,不必请别人看会不会上当。没有人再把她当成累赘,她自己摆脱了无知。
母亲现在还做了瓦迪孩子们的老师。瓦迪天天忙着工作,没有太多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于是母亲毫不犹豫地担当起照顾孩子的重负。她不但把孩子们的饮食起居照顾得很好,还把她自己过去的艰苦学习和生活的经验归纳总结成宝贵教训,传给外孙们。她告诉他们,无论做什么事,最初看起来总是困难的,甚至是根本无法实现的,这时你也不要放弃,只要你锲而不舍,总会有成功的那一天。
母亲用标准的泰国口音跟孩子们谈话,似乎是要用事实来证明她的道理,她说泰语自然流畅,不再像当初那样含混不清。每当瓦迪听见母亲以泰国人口音教孩子说泰语,她都会含笑想起母女俩当年在潮湿闷热的夜晚,怎样一起学习泰语。不过母亲从不夸耀自己的成就,只是简单地说,要让孩子们挺起胸膛,做外祖母的当然不能先弯腰驼背。
母亲发愤求学,对瓦迪的影响很大。当年每晚给母亲讲解泰文,不但培养了她掌握语言的能力,还让她了解了语文的本质,也让她在学习他国语言的时候,碰到不明白的地方不会气馁。她明白只要稍微多用功,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无论是指导助手办事还是教导儿女,她都会把话讲得清楚明白。而更重要的是,她学会了耐心地去帮助别人。除此以外,她还明白了一个道理:求学是没有年龄限制的,求学需要的只是努力和恒心。和母亲一样,她36岁才开始学习一些从前没机会学的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