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奥列格·舍斯京斯斯基
母亲同儿子生活在一起,他们相依为命。母亲是一所医院的医生,儿子在学校念书。
战争爆发了,接着列宁格勒被围。从表面上看,母子俩的生活没有多大变化:儿子上学读书,母亲上班工作。
但后来,饥饿随着酷寒和敌人的炮击一起袭击了这座城市。人们羸弱不堪,开始想一切办法来寻找生路,其中也包括神奇的医学。
房屋管理员巴维尔·伊万诺维奇第一个来看母亲,他看守仅剩几家人住的似空非空的楼房。摆满家具和堆满各种财物的各个套间悄无人声,它们的主人有的死了,有的撤退了。
“请救救命吧,”巴维尔·伊万诺维奇恳求说,“您拿第三套间里的钢琴也好,拿第六套间里的细木做的穿衣镜也好,请给我一些药粉吧。我妻子的两腿肿得像电线杆一样……无法走路啊!”
有的时候,绝望会使人们双眼失“明”,所以母亲对房屋管理员的话并不见怪。她知道,水肿是饥饿带来的结果,任何药物都无济于事。但人们还是相信母亲,把她的医术当作救生圈。
“您给她熬点热汤喝吧做的汁叶。您本人也知道,巴维尔·伊万诺维奇,问题不在于药粉啊……”
房屋管理员点了点满是皱纹的瘦削的脑袋。可是到了第二天,他瞧着病魔缠身的妻子,心里一阵难过,于是又来敲母亲的门,哀求说:“随您给点什么吧,什么都成,只要能疏通她的血脉……”
儿子所在的学校有一位教德文的女教师,也到医院来找母亲。她步履维艰,脸像一张老羊皮纸。这位女教师虽然住在另一个区,但是她请求收她住院。她极力讨好母亲,可怜巴巴地重复着说:“您的儿子很有才能……一旦我稍微恢复健康,我就尽力教他德语,让他比我还要好……真的,还要好!”她诚挚地说,眼睛里闪现出仅存的一点儿亮光。
但病室已经住满了羸弱到了极点的病人,母亲又有什么法子呢?
母亲悉心照料自己病室的病人,如同亲人一般。天刚亮她就起床,收拾屋子,为儿子做好少得可怜的食物,然后趁着蒙蒙曙光步行上班,因为冻在雪堆里的有轨电车不能开。她全身瑟瑟发抖、睡眼惺忪地来到自己的诊室,连衣服都不脱便把手伸向火炉,好使身子暖过来,喘口气。然后她慢条斯理地脱下衣服,从衣柜里拿出雪白的罩衣穿上,坐到桌旁擦起脸来,尽量使脸庞显出生龙活虎的神态。再过一分钟她就要走进病室查看病人了,在这一瞬间母亲变了样:她的脸上出现了欢快、激昂的表情,双眉高扬,她那穿着白衣的不高的身躯,处处焕发出某种信念。她的鞋后跟嘎嘎地响,病室的门一打开,接着就响起了她的声音:
“早晨好,亲爱的病友们!”
病人早就等待她的来临。他们慢腾腾地转过身子,把脸和手从被子里探出来,然后你一声我一声地说:
“大——夫,您好……”必定还有人加上一句:“我们的救星。”
这些人姑且叫做“病人”吧,因为他们只不过是被饥饿送上死亡边缘的人。只消加强营养,他们就能得救,可是这一点却无法做到。他们的定量增加甚微,这只能推迟他们的死亡。母亲知道,只要病人不灰心丧气,只要他们身上的信念和希望不泯灭,那么,他们就能延长自己的生命,也就是说,或许能够获救,于是她就尽力给他们灌注希望。
“外边暖和起来了,春天快到啦。”她俯身对着一位失去希望的病人说。
冬日晨曦朦胧暗淡,不健康的躯体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毫无欢乐的气氛中响起了母亲精力充沛的声音,这声音如同一束阳光,映红了病房在病室里回荡。
母亲的话十分简单、平凡,可是,这些话语连同她开的药物(她知道,这些药物带来的益处并不多)却产生了特殊、神奇的作用。
“好啦,我亲爱的病友们,快活地看待生活吧!”查完病房后,母亲告别说。
“我们的大夫真好。”一位病人带头说道。
“只要她一开药,我立刻就感到一身轻松。”
“没有她,我们是无法摆脱病魔的。”
“一旦我走出病室,我就要为她向上帝焚香祷告……”
确实,主治医生发现母亲照管的病室死亡情况较少,而且病人的气色比其他医生照管的病室要好得多。
在冬季即将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在一次炮击中,儿子被打死了。
儿子在街上走的时候正碰上炮击,这孩子躲进了小堑壕。炮弹的呼啸声一停,他就探出身来,抖掉大衣上的泥土和雪粉。堑壕离孩子的家门不远,因此他打算不等警报解除就跑向家门。同他一起待在堑壕里的大人拦住了他,可他叫了起来:“就在这里不远嘛!”然后纵身一跳,迅速朝家门跑去,登上石阶,推开大门,突然听见背后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
孩子登上阶梯的第五级,一块炮弹片打中了他。孩子的脚步一滑,然后在阶梯上稳住身子,眼看他又要站立起来,跑进自家的套间。可是孩子并未站起来,耳旁渗出滴滴鲜血,溅在磨光了的花岗石上。
母亲看着儿子四肢伸开的尸体是何等绝望地痛哭啊!当失魂落魄的母亲明白儿子再也不能站立起来后,便失去了知觉,聚拢来的人们久久无法让母亲从儿子的身上离开。
一切后事都由她的亲戚去料理。母亲坐在家里,万念俱灰,周围的人们都担心她失去理智。
母亲在家里呆坐了一天、两天、三天。
病人却焦急不安起来:要是母亲再也不到他们这儿来,那他们怎么办?他们的痛苦没有谁比母亲知道得更清楚。老病人中有人懂得:母亲通晓的语言是很少有人通晓的。
病人照常服药、量体温,诚心诚意地接受治疗,可是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焦灼不安地在等待:什么时候母亲能把他们治愈出院啊!
到了第二天夜里,病室里的病人的状况急剧恶化了,于是不得不将情况报告给主治医生。
“心理上的变化……用什么才能治疗这种营养神经症呢?只有调动机体内部的全部潜力,也就是唯心论者所说的‘信念’。”他笑了笑说。
主治医生上母亲家去了。很早以前他们就在一起工作,主治医生还记得她在实习时是个爱笑的姑娘。
他默不作声地抱住她的肩膀——她的肌肉绷得很紧,以致身躯变得如同石块一般。他没有安慰她,因为没有什么安慰的话语能被她的意识所接受。他说话很轻,但很坚决,总是重复着这样的一些话语:
“你听我说,你不在,他们的情况很糟,也就是你的那些人。昨晚发生了预料不到的死亡情况,你不在,他们的情况很糟。”
主治医生没有把他们称为“病人”,总是尽力使母亲能听懂他的话。她把头转向主治医生,于是主治医生再次重复了这一番话。
他们一起回到医院,母亲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一声不响地来到自己的诊室。她久久地照着镜子,用梳子梳理好头发,用以往常用的那些动作穿上白罩衣,在诊室的门槛上站了一会儿,然后朝病室走去。
“白天好,亲爱的病友们!”她像平常那样流畅而又振作地说道。
病人们像看见亲爱的妈妈一样全都忙乱起来,活跃起来,笑了起来。他们谈起了这些天来的情况,哭诉了邻床病友的死,要母亲讲讲她生病的情况……母亲又像平常那样俯下身去,整理枕头,开药方,聚精会神地倾听病人给她述说病情……
然后,她向病人挥手告别,毅然决然地走到走廊,低头跑进诊室,把门关上,咬住牙,用巴掌捂住嘴,无限悲哀地恸哭起来。
“别去打扰她,”主治医生说,“这对她来说是唯一的良药。”
不久,食品定量增加了,春至夏来,熬过严冬的人们已不再害怕死亡了。
有一天,母亲走进病室,打量着自己照料的病人:“你们好,病友们!”大家都像往常那样向她问好。
她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医生,医术又好。但已不再像那年极端艰苦的冬天那样向病人问好了,因为“白天好,亲爱的病友们”,这句话不仅仅是普通的问候语,更是一种对生命的信念,这种信念是伟大的,具有魔力的,能战胜一切的。她不再将这种信念据为己有,而是作为自己的血液、自己的幸福传给了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