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早在南、赣时,就因当地的瘴毒暑气而患上了咳疾,经久不愈。
此次赴任两广,亦是扶病起身前往,待到了岭南地区,炎毒更甚,兼日夜操心劳力,病势难以控制,遍身皆发肿毒,连平常的行动起居也很困难了。
袭破八寨、断藤峡,处理好地方治理事宜后,九月,王阳明归心似箭,写信给钱德洪与王畿,言说“地方之事幸已平息,相见渐可期矣”。
十月,王阳明病情加剧,上疏请告,希望能批准自己返回家乡养病,日后好继续报效国家。然后移卧舟船,等命待发。
等待多日,不见朝廷批复。
眼见病情日重,王阳明自忖不能再等,便命开船,一边向东面的家乡行去,一边在归途中等候上边的批复。
经过龙场悟道,王阳明对世间的荣华富贵,早已看作浮云,然而挥之不去的,只有对家乡的牵挂,以及对学问的执着。
即使在病重返乡的途中,他也不忘与学生书信论学,指点精要。
如在与聂豹的通信中,讨论“勿忘勿助”这个修身治学要领时认为,“勿忘勿助”只是专心忘我地去做一件事,心不懈怠,亦不去追求目的,时时活在当下,就能摆脱外物的牵滞纷扰,而使心灵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
在写给邹守益的信里,亦提到了“随处体认天理,勿忘勿助”,强调其关键在于立志,唯有立下真为圣人之志,方能摒弃欲速之私念,一心致良知。
行至广东增城,谒祀先祖之庙后,又回信给钱德洪、王畿,勉励诸生奋发兴起,日勤不懈。
在写给何性之的信中,除了提及自己病势日重外,仍念念不忘与钱德洪、王畿等人相聚论学的愿望。
此时,王阳明在重病之中,危在旦夕之际,对生命及天地之理都有了更多的体悟。
当年他在家乡讲学时,有人问他对“夭寿不贰”的看法。
他回答说:“做修身治学的功夫,即使对于一切声色名利和嗜好等私欲,都能脱落殆尽,但还有丝毫贪生怕死的念头在心上牵挂着,此心于良知本体,就还有未能完全融合的地方。
“这是因为一个人的生死念头,是从生身的命根上带来的,所以不容易去掉。如果能在此处真真切切地看得破,能透得过去,此心全体方能圆融活泼,达到流行无碍的境界,这才真正是穷究了性命真相的学问。”
在增城渡口,王阳明躺在躺椅上,由随从抬着,刚要登舟时,他叫了一声:“停一下。”
随从不知何故,忙停住脚步,伫立岸边。
这时已近傍晚,夕阳西下,映出满天红霞。
落日长河,远山霞光,孤舟泊岸,归途之人在天涯。
一幅令人伤感、悲壮而无奈的画面。
王阳明勉强支起身子,眺望即将落下山的红日。
太阳下山了,明天还会升起来。
人走完自己一生的路,生命又归往何方呢?
世上绝大多数的人不知道这个答案。
王阳明经过毕生的追求和探索,已知道了生命的真谛,他大力倡导弘扬心学,就是为了揭示人生的意义,探究更深层次的心灵奥秘。
然而世人不解,众说纷纭,诽谤不断,对此只能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了。
眺望良久,王阳明叹了一口气,道:“好了,上舟开船吧。”
十一月二十五日,一行人逾过梅岭,抵达南安。
重返昔日鏖战之地,王阳明心中无限感慨,路途漫漫,归期尚遥。也许,这里就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众人即将登船走水路的时候,时任南安推官、当年的门人周积求见。
王阳明在随从的搀扶下,勉强坐起来,咳喘不已。
见是周积,点了点头,慢慢地问道:“这些年来,你的学问做得怎样了?”
周积看到老师衰弱的身体,悲痛不已,泣不成声,良久,才平息了一下情绪,以自己这些年在政事处理中的心得来回答。
接着,周积强作宽颜,安慰老师好好休养,现在已快返回家乡了,身体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王阳明对这一切,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现在的状况已无可挽回,淡淡地道:“我知道,病势已十分危险,亟在旦夕,之所以还未死,全靠这一点儿元气存活罢了。”
见先生如此说,周积心中更加悲伤,忙退出来延请名医,为师诊病用药,一路随船而行。
二十八日晚,停舟泊岸时,王阳明躺在舱中,问道:“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随从回答道:“是青龙铺。”
王阳明听了,没再说什么,他对自己的未来已有了预感。
第二天早上,王阳明叫周积进来。
周积来到舱里,看到老师正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不敢惊扰,侍立一旁。
王阳明觉得浑身失去了力气,但奇怪的是,他的意识异常清醒。
瑞云楼出世、童年时代、少年北京行、静坐阳明洞、寻师访友、龙场悟道……这一幕幕情景,清晰地在心中映现出来。
行止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这一辈子能悟得良知本性,窥见天地至道,得大自在,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万物皆备于我,证得此境,我心足矣!
王阳明睁开眼睛,环顾周围,看着天地、朝阳、山川、草木、河流……心已无一念执着,这些都是良知,都是自心本体,无分无别,万物一体。
又慢慢闭上眼睛,沉浸在一种虚灵的境界中。
参透生死,生死如昼夜,死亡又有何惧?
良久,王阳明又睁开眼睛,望着周积道:“我就要去了!”
周积哭出声来,哽咽着问道:“老师还有什么话留给我们?”
王阳明微微一笑,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言罢,闭目而逝。
当时出现异景,白气弥漫天地之间,横贯日月,数日乃止。
是时,为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