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回头,凝望着茫茫林海,像审视自己的婴儿。许久,他突然转过脸来问我:“人死了有魂吗?”
共产党员相信鬼魂?但我立即答:“有。”
“肯定有。”见老人有些疑惑,我又补充。我知道他舍不得离开,他是要用另一种方法,经常回来看管这片山林。
车在山坡下等,幸福院的。老人知道不去不行啦,可是,他早超过安享晚年的季节,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在山沟里忍受孤寂了。
“走吧,大爷。”我心境无限凄凉,但不敢表露出来。
一晃32年啦。当年,老人魁梧得如同一棵树,横在道口:“放下!”
愣了片刻,盗木者落荒而逃。他手中紧握一把斧子,那东西冷冰冰的不认人。
可几天后他轰然倒下。一伙盗木贼调虎离山,这边虚张声势把老人引开,另一边下了自制的油锯。于是一片树林倒下了,树根翻着白眼,瞅得老人那个心疼啊。其实这片林子太小太小,地图上原本不曾标注过。不曾标注过的说没有也行。再说那时环保意识差,丢几车木材没人重视。但老人说不中。树没了,一个护林员还有什么盼头?
老人让铁匠特制了一件兵器,像戈。他一手持戈,一手执树苗,扎一个眼儿,栽一棵树。密密的,像纳鞋底。30年,30年……一块未来的森林被他缝在了祖国的版图上。
村长无奈地说,这老头要将功补过,就给他个重新作人的机会吧。其实,他不须重新作人,他在重新造林。从此他的腰再没有直起过。老人戏说,这样更好,心贴着大地更近些。若干年后,在党旗下宣誓,他也大弓着腰,脸须费力地别过来往上看。我从未在哪本书中看到过如此令人心碎的共产党员形象,看来艺术不等于生活。
曾有家学院请他,不去。老人是那样固执:“我念的是旧大学,不中用了,我管理点树木,也算人尽其材吧。”
我忘不了老汉曾打过我一耳光。那是休息,我顺手将镰刀砍在一棵树上。但挨了耳光我没哭,树在替我流泪。老人家骂我:“环境保护懂不懂?这不仅仅是盖房子当烧柴的事,没文化!”
汽车绝尘而去。
您走吧。这儿有我。这儿的人,还有树,都是您的儿子。您的子孙过百万了,您怎么算是绝后呢?
望着远去的汽车,我默默祝愿祝祷:所有的人死后没有灵魂,但老人家例外。老人家的灵魂是绿色的,永远伴随着我们。
您走吧,大爷,留给我们一片蓝蓝的天。你的脚印牢牢地踩进大山深深的沃土里,汽车、火车,什么样的现代化手段也无法拉走,真的,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