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落,大厅之上一片安静。
蓝胜阳心中微微一笑,依旧面不改色道:“此言差矣,道不可用具象表达,用具象表达的便不是道。此松树吸收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顺应着自然而生长,无为而无所不为。它还是原来的松树,只要修心不变,哪管尘世甚至自己的变化?”
玉清听后,若有所思,修道之人,禁忌魂不守舍,只要“魂”没有变,哪怕是“舍”飞上了天,守与不守又有什么区别?
讲习完后,玉清又留了下来。
“师父,弟子有个疑问。”玉清说道。
蓝胜阳深知玉清在想什么,这是他的关门弟子,也是碧海派近百年以来最有悟性的修道之人,但就是事无巨细,非要查个明白,问个清楚。这对于修心来说,亦是个大忌。
蓝胜阳没有等他问出问题,就说出了答案: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细水长流,细水所以能长流者,以其不自流,故能长流。玉清,门户之争,亦应顺其自然,天道所在,无不包含万物;修习之人,不会考虑外界环境如何,亦不会因环境变化而停止修习,你受他人偏见,知晓门户之争,已是心不安,亦难以不争,若是不加以纠正,只怕于得道之路背道而驰,枉你在崂山棋盘石上的十年清修。”
玉清跪下说道:“谨遵师父教诲。”
胶东碧海蓝天,雨后的蓬莱亦是水天一色,不知不觉里,玉清已经在此度过了五度春秋。
春园之草,不见所长,日有所增。在某些事情上,习武学道之人亦应如此:物我两忘,才会在不知不觉中成凡人所不能成,虔心修道,心无旁骛,便如这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
在这五年之中,玉清道学之精深,早已名传碧海上下,其武学造诣虽是不深,但能有此成就,也是十分难得,早在崂山之时,他日日上山,坚持十年,早在不知不觉中身体强健于普通人,加上蓝胜阳的悉心栽培,远不可与当时而语。
现在,延续百余年的“碧海连天”武艺论道大会也已开始,这是碧海派交流道学心得比试武艺的一次盛会,因为五年举行一次,所以倍加珍贵。
这日,蓝胜阳、叶胜海、江胜天三人坐在校场上,“碧海四道”竟然也来到了这里,显然众多弟子对这四长老的出现感到惊讶,据说此四人都是碧海派武道的集大成者,其武功道学之精研远胜掌门,此番四道出来,看来也是十分重视本次武艺论道大会。江、叶二人见到此四人,也有些吃惊。十八年来,二人都没敢轻举妄动,想必也是因为这四个道人罢。
此次比武和论道,分别由叶、江二人主持,此二人对于玉清也有所耳闻,却是嗤之以鼻。根据规则,碧海派下一代弟子均可参加,每脉弟子参加人数不超过三十人的限制,虽是如此,蓝胜阳的弟子们确是全都参加了也不够。
胜阳在校场观看比武,碧海派统一的道服分成了三种:叶师兄的弟子服底有一股海蓝色;江师兄的弟子们服底有天蓝色,只有自己弟子的服底依旧跟其他地方的颜色一样。看来,十八年里,门派之争也是越来越严重。
场上是江、叶二人门下的弟子比武,虽然口上彬彬有礼,但剑招之上却暗藏杀机,招招生硬,步步逼人,似乎还带有戾气,欲把对方杀之而后快,剑招陡然变快,一时间连他自己都紧张了起来,却只见而二人均是无动于衷,看着比武的弟子,就是在斗气一般。
突然,一人飞出比武台,重重的摔在地上,吐口鲜血,显然受伤不轻,看着江胜海的脸色发青,便知道是叶胜天的弟子赢了。
此时的玉清,也在场下观看,三年来他虽然武功精进,却丝毫没有对敌经验,显得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一会儿是不是也会输的很惨,但想起师父的教导,却是渐渐稳重起来。
日近黄昏,今天一共进行了十次比试,蓝胜阳的弟子淘汰三个,而且受伤较重,看来两派纷争,也是丝毫不给他这个掌门留面子,倒像是故意教训一般,蓝胜阳苦笑不语,但愿身受伤痛之人,能从中悟道,一次难得的失败,却比侥幸取胜所得的东西要多得多了。他虽是如此想,可是弟子们也未必能够领悟,唯有清醒,方才不坠旁门左道。
次日比武又在进行,玉清的对手便是江胜天的大弟子蒋玉坤,此人深得江胜天的真传,入门最早,武功极好,但心魔居正,表情之间似有万魔狰狞。玉清与他行礼。之后二人交手,一开始二人对招拆招,几十招后情况变了。玉清招架不住,从对手凌厉的招数中他看见了杀机!而且杀机越浓,自己却无畏惧之心,竟是为对方担心起来:如此好身手之人若是堕入旁门,若不迷途知返,能有什么好下场?
想着想着,手中剑招亦受影响,对手的一个“凌空一指”下来,他快速用剑抵挡,却忘了此招还有后招,又一个飞蹚腿下来,却见他飞了出去。
玉清本以为自己会重重的摔到地上,不料像是掉入棉花之中,十分舒服,一股温和的力量将他的后退之力尽数化去,他回头一看,竟是师父托住了他。
场上之人纵然放肆,此刻见了掌门,却也是战战兢兢,丝毫不见刚才凶神恶煞的样子,面部表情复杂,狰狞的万魔顿时不见,在这瞬间之中,也算是他脑子反应快,连忙说道:“辛师弟,刚在师兄失手,还望海涵。”
玉清正欲张口,蓝胜阳也告诫道:“玉清,比武杀敌与听学问道一样,不可有丝毫的分心,明白吗?”显然,胜阳道长并未把场上蒋玉坤的话听在心里。
比武虽然还是在进行,却变成了两派的角逐,蓝胜阳的弟子已尽数被打下了场,除了掌门还在,其他的弟子都相互照应着回房休息了。
“碧海连天”武艺论道大会进行了三天,已经结束了一半,论道也开始了,此次,竟是那四个古怪道人讲道,而且,包括掌门人在内的长老们都退居后堂。
弟子们一个个的进去,却几乎都灰头丧脸的出来,有的甚至痛哭,有的神色呆滞,也有的沾沾自喜。玉清看了,心中极为安静,亦未有丝毫分心。
终于,轮到了他。
进去后,四位道人坐在首座,他站在守中堂中央,四个人这次虽然面无表情,但至少还能看出是食了人间烟火。
“道家无为,而我派仍为苍生复命,何也?”一个身着布衣的老者问道。
玉清听后,接着答道:“我三清虽是无为,却是无不为,道曰‘天下万物皆为道’,苍生亦是道。修道之人,应安守本分。”
“道可道者,非常道也,本分何以安守,不安守何如?”一位麻衣老者问道。
玉清一惊,却还是中气十足的说:“太清有云‘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道可道与不可道,皆是幻象,常道与非常道,皆是道。道者生一,一而生二,二而生三,三生万物,既是如此,道乃万物之母,何以不能以之言为道。安守者,天长地久,不安守者,如海上风暴袭之,陆上生灵涂炭;亦如邪魔外侵,扰乱正气。天下万物,若能安守,老死不相往来,此世皆是出世之类,便无入世之别。”
四个老道大惊,却仍丝毫不乱,只是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依稀还有几分稚气的少年,想起蓝胜阳的神秘一笑,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那布衣之道又问道:
“红尘浊世,往往生不由己,死不由命,世上功名之争让人厌恶,利禄之争令人心狂,修道者,是求名还是求道?”
玉清答道:“世上无圣人,便亦无盛世,道家无为,亦是无所不为。儒道释禅,各有所悟;功名利禄,各有所得。修道之人,心中无功无名,无利无禄。道即功即名,即利即禄,成道方才逍遥天下。”
四道闻言,对这青年道士,均是刮目相看,本以为徒有虚名,却原来是内有乾坤,当下便让此少年静候,待得大会一过,便入了四子苑···
这一日,四怪道似乎再也不能“为难”辛追,便让他离开了。
辛追朝四人作揖拜别,他于四子苑修中,通读碧海派自立派以来所有道经,也越发知道“道德玄妙”之意,因而如龙归海,海阔天空,加上他天资聪慧,年少识道,在崂山之地便有小成,蓝胜阳慧眼识珠,不出数载年便让这山间少年脱颖而出,更是名响齐鲁,声震中原。他能在数月得道,即便是在碧海派开山以来,也只是区区几人而已。
辛追到了守中阁,见师父在讲道,依旧是诸位师兄聆听,一时间站在原地,不敢打扰。
胜阳道长知他进来,便说道:“辛追,为师料想不到,你悟性之高古今罕有,碧海派开派数百年,也未有人像你这般厉害,不到一年便出师而归,怕是这胶东小湾,成不了你这深海巨龙···”。
辛追听得师父这般夸奖,不禁有些愧疚,连忙道:“师父谬赞,弟子能有今天,全靠师父栽培以及诸位长老教化,师父谬赞,辛追不安。”
其他人均转过身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忙凑了过来,问这问那,显然是亲兄弟一般。
蓝胜阳见弟子们如此亲近,自是欣喜不已,待他众师兄弟叙说完后,便问道:“辛追,碧海派在胶东是群龙之首,放眼天下,又如何判定?”
辛追忙答道:“仁义在心中是圣物,放眼天下,仁义终究是仁义,未有得失;三清在上,大道逍遥,放眼天下诸多门派,无不上拜三清以成道,未有成败;红尘之俗事,纠缠不清,放眼天下,未有是非;天下大统,虽是儒道有别,道佛分类,追溯根源,亦未有矛盾。天下之人天下事,道中人道中事,如何判定,自有‘道’断。”
蓝胜阳由衷笑道:“既然如此,你便遵循门规,云游中原去罢,这天下人天下事,道中人道中事乃是‘知’,未有‘行’,这‘知行合一’才是道。”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弟子辛追叩谢师父多年的悉心教诲,弟子人在天边,心在碧海。此次出游,定不负师父所盼!”辛追说完后,朝向蓝胜阳叩九首,又朝着众位师兄拱手作揖,然后退去。
辛追回到自己房间,见房间十分干净,显然是众师兄天天打扫,更是由衷感激众位师兄的照顾之情。虽修道之人,亦血肉之躯,堂堂人生情感,怎能随意湮没?
待他走到门口,看着碧海派的牌坊,依稀想起数年前,师父带自己刚来之时的场景,岁月匆匆,今日已是数年以后,今日远游,又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能归来,不由得叹息道:是非况且不可同日而语,何况是人?
他回头看见师父与师兄们前来相送,虽话未说半句,情全在神色中,抱拳而立,作揖而曲,转身而别,又是几度春秋。
西行之路,他虽孤影一人,但也不会寂寞了,辛追在这条路上究竟走多远,怕是不得而知,也许,他的路与市井小贩无异,那谁又会知道呢?
除了他自己!
注:
①蓬莱:汉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汉武帝东巡至蓬莱,望神山不遇,筑一座小城命名为“蓬莱”。《通典》:“汉武帝于此(今蓬莱)望海中蓬莱山,因筑城以为名”。唐始置蓬莱镇,属黄县。
⑵其中引用之语,均是来于老子所著的《道德经》;至于其中问答,亦是作者自己感悟,并未抄袭,谢谢欣赏。
③释与禅:禅宗是佛教一支,本章出现的“儒道释禅”一词,仅为小说言语,与禅释之别无半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