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先云所在的由旧粤军改编的第三师,被惠州之战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师长谭曙卿不探虚实,向华阳一带草率出兵,结果被叛军主力林虎部重重包围。蒋介石刚从惠州之役恢复了元气,仗着命运和扩大战果的急迫心情,立即驰赴华阳方面督战。
他站在莲花山上,四下眺望。山下到处是飘摇的“林”字虎头旗。谭部已溃不成军,丢弃的辎重、蚊帐和枪支遍地皆是。七团党代表蒋先云挥舞着手枪,试图叫溃散的部队停下来,然而士兵素少训练,只顾逃命,蒋先云急得在路口站成个“大”字形,大声喊道:“不许跑!谁跑枪毙谁!”几个士兵跑过来,两人抱腿,两人抬胳膊,把蒋先云连人带枪架走了……
第三师的三个团被敌人打垮两个,打死了一个团长、两个副团长。
蒋介石心头猛然感到一阵刺痛,满手都是虚汗。他默不作声地大口喘气,嘴巴不住地抽搐。
“护卫连,护卫连呢?陈赓!”
陈赓像豹子一般蹿出掩体:“我在这儿!”
“你带上所有的人,冲上去,一定要把阵地夺回来!”
“是!”陈赓一面走,一面很快从裤带里拉出衬衣,把它抖了一下,使冷空气钻到他汗流浃背的肉体上去。他喊道:“护卫连注意!”
“等一等,你先不要离开我!”蒋介石搔着后脑勺哼着,对着地图指指戳戳,惶惑地咕咕着:“炮兵一营呢?工兵连呢?”
丘陵周围的枪声愈来愈密。地面在炮声里颤抖。防守的堤堰早已溃决,东征军像潮水一般后退。士兵们满腿染着草汁和泥屑,从指挥部飞也似地掠过。蒋介石再也无法忍受,他目光凶狠地盯着陈赓:
“你是‘黄埔’的好学生!现在革命危在旦夕,校长命令你,赶快下山,到前面向谭师长传达我的命令,不准退却!临阵脱逃一律枪毙!”
陈赓拔出驳壳枪,冒着炮火,只身跑到前沿,找到谭师长,传达蒋的命令。谭曙卿嘿嘿地,只顾用拳头砸腿,无计可施。他也觉得非常丢脸。他呼地站起来,用衣袖揩干脸上的汗,用军刀飕飕地劈着空气:“我再冲一次!”可惜,跟在他背后冲锋的只有少数几个人。不一会儿,便被炮火挡了回来。
陈赓回报蒋介石。
蒋介石一阵剧烈的抖动,脸由于拼命用力涨得通红。
“校长,我带我的连冲吧!”
蒋介石把干燥的嘴唇舔了一下,坚决地说:“我命令你代理三师师长,指挥三师反冲锋,快去!”
陈赓叫了一声,挥舞着驳壳枪,跑下山梁。他拦住一伙溃退下来的粤军,喊道:“站住!蒋总指挥命令我指挥你们!我是师长!”
可是没人响应。一个粤军军官用肩膀顶了他一下,向他扮了个嘲笑的鬼脸。陈赓气得朝退却的人开了几枪,他又被身后的人推倒了。有的人从他的身体上面跳了过去,有的人绊了跤。到处都是腿,腿!逃命的腿。
陈赓气喘吁吁跑回山头,报告军情。
蒋介石的身子一挺,好像坐在马鞍上那样,问道:“你说什么?”
“他们不听我指挥!”
蒋介石像开放水闸似地怒火直迸:“娘希匹,谭曙卿是毁我国民革命,我要枪毙他!”
“校长,指挥部该撤退了!”
“撤退?现在怎么能撤退?打到一兵一卒,也要坚守阵地!”
“校长,我们已经落进环形包围圈。再不走,就走不出去了!”
“我要反击!”
“不转移个地方,无法反击!”
“转移?”蒋介石环顾四野,硝烟弥漫,周围不断有人倒下去。行李、辎重丢得漫山遍野。晒黑了的蒋介石显得很激动。“现在转移?哪里出得去?”
“不远的地方有条河,那里是结合部。”
“嗯,试试看吧。”
轰!高地上发出了一声炮响。炮弹在头顶上穿过,棕色的爆炸烟云悬挂在树梢上。一刹那,背后聚成黑黝黝的一大簇,叛军的喊杀声传到耳边……陈赓架着蒋介石往山下跑,黄埔一期学生、秘书邓文仪和参谋们紧随其后。卫兵们纷纷倒下……
蒋介石忽然不走了,坐在地上,喊叫起来:“我不走了!堂堂总指挥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脸回去见东江父老?”
蒋介石愈说愈激动,不由地声泪俱下:“誓师东征我曾训诫你们,战死则罢,不战死则杀身成仁,今天我要实现自己的诺言,不辱黄埔之威名……”说着,他拔出“军人魂”短剑,举到胸前,泪如雨下。
陈赓一把夺过短剑,塞回刀鞘,急急说道:“你是总指挥,你的行动会对整个战事发生影响,这又不是黄埔的军队,赶快离开这里,再不走就晚啦!”
“陈赓!”蒋介石仰面望着陈赓,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着,皱起眉头,悲哀地说,“我实在走不动了!”
“我背你走!”陈赓在蒋介石面前蹲下,等候蒋介石上来。蒋介石踌躇不决。陈赓催促:“快!”
陈赓背着蒋介石爬过泥泞的路坡,在草丛里奔跑……来到河边,陈赓找到一条船,把蒋介石放进船舱,吩咐手下的士兵挡住追击的敌人,自己撑船向对岸划去……
过了河,枪声渐渐稀落,蒋介石恢复了平静。他把总指挥部的几个军官召集到一间屋子里,自己咬牙切齿地来回走动。他像是预感到什么危险,猛地一转身停住说:“此地不能久留!让第一师快来接应我们。我要跟何应钦、周恩来联系,谁愿意去送信?”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都不吭声。
“我去!”又是陈赓挺身而出。
蒋介石打量着陈赓。他打量着他那泥泞的皮靴,有好几处撕破了的咔叽布军服,以及他那疲倦的长出了胡子的脸。几天来疲乏地行军,几夜不睡觉值勤和等待,然后是参加战斗,刚才冒着危险把自己从火线上背到这里,他的疲倦可想而知。
他把手按在陈赓肩上,想一想,说:“只好辛苦你了,你是校长的好学生,我将来一定重用你!”便要陈赓化装成农民,带着他的亲笔信,前往海丰的后埔,去找第一军副军长兼第一师师长何应钦和第一军政治部主任兼第一师党代表周恩来,并限第二天早晨10时送到。
陈赓一琢磨:从出发地到后埔,少说也有160多里,过河就是敌人盘踞的地区,中间还隔着一座莲花山脉,山里有不少土匪。他自己又是头一次去,道路生疏,任务艰巨。但是想到是去找周恩来,便振作起精神,再冒一次险。
随着夜色降临,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树木开始呈现出奇形怪状的姿态,识别地形路径的标志也模糊不清。有只小动物从他面前跳了出来,顷刻间又突地蹿进树林。在他周围发出一种微弱的声响。他侧耳聆听,心里产生了一种毛悚悚的感觉。似乎有个庞大的黑东西潜伏在前面,伺机扑过来。夜鸟在哀鸣,那凄凉的尖叫使人汗毛直竖。陈赓握紧拳头,不时吹下口哨,替自己壮胆。
他攀住一块石头往山上爬。这时,有人在黑暗中吆喝了一声。他惊得往后一闪,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往下滑。他拼命抓住的树杈,被手掰断了。于是他掉到山坡下。脚腕正好撞在树根上,碰得火辣辣的疼。
他平躺着,突然想起摔下来曾发出响声。快跑!他站起身来,刚把全身的重量移到右脚上,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使他又摔倒在树根上。
一个胸前挂着步枪的人影出现了。接着又是一个……他刚抬起身子,便被其中一个人绊倒了。
黑暗中又围上几个人,为首的问:“老实说吧,你干的哪个行当?是陈炯明的队伍,还是广州来的革命军?”
陈赓感到膝盖在流血,又湿又黏。土匪!
他极度疲劳。在这种状态下,甚至死亡也引不起任何恐怖,因为死亡已经同做梦和休息相差无几了。他闭上眼,摇晃着身子。但不肯罢休的土匪在他腰间推了一把。
“我是革命军,怎么样?”
他豁出去了。十分吃力地站在那儿,等待别人来决定他的命运。
“真的?”
“真的!该死该活簈朝上!”
“既是革命军,我们放你一马。”土匪收了枪,把买路钱还给他一半。原来这是一伙走投无路被逼上山的农民。他们同情革命军。陈赓那率直的态度,恰到好处而又机智的玩笑,很快就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为首的头目告诉陈赓,深山里有老虎,一年前,有个人夜里与一只老虎相遇,被虎抓得血肉模糊,遍体鳞伤。不要往前走了。
陈赓紧紧裤带,向土匪要了块红薯,啃了几口说:“不行,我去搬兵,火海也得闯呀。”
土匪头沉吟良久,说:“这样吧,我给你带张通行符,再遇上我们弟兄,可以少些麻烦。”说着,就在火光下,掏出一张纸,抵着膝盖,拿铅笔头在嘴里含含,在纸上画了个圆圈,点了几点。
陈赓拿过通行符,谢过众人,又心急火燎地朝前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