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魏实甫自入胡府之后,尹芝便自起身回京。这里芝园里面,早大兴土木,起造假山。除魏实甫而外,又添了冯凝、程欢、蔡蓉庄三位清客,将四洞分列嘉名,一曰“滴翠”,一曰“颦黛”,一曰“皱青”,一曰“悬碧”,各自监造一处。魏实甫当日虽说得容易,到底哪里五十天工夫赶得起来?再加这位胡大先生的心思是极活络的,才造好了一处,便请人去赏鉴,但有人说一个不字,立刻鸠工拆去,再行改造,定要到穷奇极巧,无可批摘的地步,方才算了。那些工人遭跌死压死的,也不知有了多少。幸亏这位大先生有钱,一个个的都替他们好好成殓,并安抚他的父母妻子,因此那些工匠也多肯尽心竭力的造作。待造完备,自非一日之功,且暂时按下。
却说魏实甫自那日进了胡府,由来两月有余,也没得空闲回去一趟,衣服铺盖都是在胡府里新置起来的,手头也搅了好些钱,场面便很像起来了。
这日散工之后,没甚大事,便邀着蔡蓉庄和冯凝、程欢三人,出府来闲逛。
其时已经天晚,四人互相计议道:
“天已晚了,也没甚去处,咱们不如荡到庆余堂去坐坐,看怎么样?”
魏实甫道:
“庆余堂是什么去处?”
程欢笑道:
“亏你在府里蹲了这几十个早晚。”蔡蓉庄道:
“也不怪他不知道,只怕连冯凝兄也不十分知道这府里的底细呢?”
冯凝低声道:
“是,我正要问你呢!听说老东是讨了一位什么螺蛳太太才陡然间好起来的,有的讲,说他两个,一个是青龙,一个是白虎,凑拢来所以发的,可有这事没有?”
程欢接着笑道:
“这些他知道什么,我却明白的很!若要问我时,须得好好的请我一个吃局,我才讲给你们听。”
蔡蓉庄道:
“果然我也欲要问问这些故事,既如此,咱们去庆余堂什么,不如到吴美儿家去顽顽,便喊他去搅点子好酒菜,替他润喉怎样?”
于是大家说好,便四人同行,出元宝街迤逦转东,到了一个僻静的所在,看是一片空地尽处,小小的一个朝北墙门,上面画着一个八卦,两扇金漆的避窃门却是掩着,门楣上标“吴公馆”三字。
魏实甫低道:
“咦,这是什么所在?”
程欢笑道:
“你莫管着,进去便知道了。”
说着,便把那门轻轻的扣了两下,听里面问了声道:
“啥人?”
程欢应了声“我”,便听“呀”的那两扇门开了一扇,却是一个极可意的小女孩子,看见程欢,便嫣然的笑道:
“喔唷,伲当是啥人,落是程大少。”
又回头见蓉庄道:
“唷,蔡大少搭冯大少才来里一淘。”
说着,把一双水波的媚眼向魏实甫身上转了一遍,便“嗤”的一笑道:
“进里向坐嗄。”
于是一手扯着程欢,先向里面走去。
魏实甫等跟着进来,看是一所小三间厅屋,虽不华丽,却也收拾得精致。
转入厅后,向东一座秋叶门进去,是一所小小书室,也有回廊抱山、好花扶月的景致。
帘子里现出一点灯痕,那女孩子便唤道:
“阿姐,程大少来哉!”
帘子卷处,见一人掌只羊角风灯,扑向窗外来看,远望不清楚,及至向回廊绕到窗口,魏实甫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
你道那人是什么样一个人?只见:
春山凝黛,秋水含青;眉似蹙而笼烟,眼欲笑而凝睇。双肩削玉,着轻罗尚怯秋风,那堪凭妆;小口绽红,唤小玉似闻春燕,况是呼郎。比飞燕之轻盈,等玉环之肥瘦。若使五云楼上住,分明一个画中人。
那魏实甫看着,只见他见了程欢,便含情一笑道:
“难得!一径勿曾来哉,今朝啥格风吹得来个吓?”
程欢笑着,也学他苏州口音道:
“故两日末西北风哙。”
说着,已一齐走入房内。
美儿因见魏实甫是生客,不便向程欢撒娇,但暗暗怒之以目。却被蔡蓉庄看见,因道:
“哎,美阿姐,你也不要去怪他了,此刻我替你请了他来,并且来借你的地方来讲故事的,你也好听个新闻,还不快把酒来请我。”
美儿哼了声道:
“要讲故事,俚自家格故事倒多得野哚,像前夜头格注事体,阿要讲出来拨勒大家听听。”
说着,一手靠在妆台上,一眼直注向程欢脸上去看他脸色。
程欢果然红了脸,苦苦的央告,叫他不说,美儿也便一笑罢了,才转身向魏实甫问了个姓,又笑谈一会。却见方才那个女孩子进来,向美儿耳语几句,美儿点点首,那女孩子出去,美儿又唤他转来道:
“荔枝,耐转来。”
魏实甫到此,方知道他唤做荔枝,见他转来,美儿又向他耳语了几句,荔枝点首出去。冯凝笑道:
“这又什么鬼鬼魃魃的了,你只管自己交代买菜去,回来我不爱吃,可又不是白费了心不见情。”
美儿笑笑不理,须手去理鬓发,猛记起道:
“坎坎耐哚来浪说啥格故事,伲倒要问声耐哚看,耐来浪胡省庵屋里向,阿晓得俚有个姨太太姓吴格来浪?”
冯凝笑道:
“姓吴个是有格,伊为仔搭格程大少要好勿过,故歇一径住来里外势哉。”
美儿因向程欢道:
“阿真有概事?”
程欢笑道:
“耐阿要听俚瞎三话四!”
美儿因知道冯凝是取笑的,自己因嗔了冯凝一眼,随又向程欢道:
“当真阿有一位姓吴格来浪?”
程欢点首道:
“有格。”
因向冯凝道:
“你问的那位螺蛳太太就是了。”
冯凝未应,美儿皱着眉儿问道:
“啥个罗四太太?阿是吃格螺蛳呀?”
程欢道:
“蛮准。”
美儿笑道:
“阿要好笑,啥落要起第个名氏格??”
程欢笑笑,因道:
“素概我拾耐哚说明白子罢。”
正说着,适值荔枝送上酒菜来请用夜膳,荔枝先斟一杯,刚待送与魏实甫去,程欢便且不说,笑着先从荔枝手里擎的杯子来呷口酒,却被美儿用手把他肩头一拍道:
“说?!”
程欢把头一撞,荔枝不曾留意,一脱手,把个粉窑的一只小酒杯子滴溜溜地向程欢怀里滚下地去,一时便哄然大笑起来。
不知那酒杯破也不破?结得新知良宴会,且谈旧事佐芳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