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安回来了，因为华丽妈的一病不起，医生说心病还得心药医，华安就来了。
华丽妈这病，自打华丽离婚前就种下了，时常眩晕、心悸，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不舒服，时好时坏，拖拖拉拉。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当然是因为她担心华丽可怜大宝，只能劝只能哄只能顺着她，可收效不大。
华安千里迢迢奔赴了来，并不说探病只说休假探亲，坐在老妈床前像哄小女儿般，从旅行包里一样一样往外掏宝贝——煎饼、高粱饴、阿胶、粗棉布、羊绒衫。每掏出一样，华安就说上一段她们娘俩对这物件的共同记忆，说着说着，老妈抓过华安的手摩挲起来，眼神柔软，神态安详，脸上渐渐恢复了一些神采。华安说：“妈，你会好起来的，很快，很快。”
华安叮嘱爸照看妈，她拉起华丽：“走，陪姐去买点东西，你带路。”
走到一个小摊子前，华安要买水果，跟卖水果的中年妇女随意闲聊：“你这摊子上的香蕉好香啊，提子多少钱一斤？石榴也不错，每样都给我来点。阿姨，你看我跟我妹长得像吗？”
中年妇女仔细打量了华安跟华丽半天，摇摇头：“不像不像，你是瓜子脸、丹凤眼，你妹妹是圆脸、圆眼睛，还有一对圆圆的酒窝。你俩没有姐妹相。”
华丽不乐意了，抢过话头：“我长得随我妈，我姐长得随我爸。我们就是姐妹，亲姐妹！”
华安拎起水果拉着华丽继续往前不紧不慢地走，走到一处露天咖啡广场，华安示意华丽坐下，盯着华丽的眼睛正色说：“丽，其实，我跟你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现在，你还认我这个姐吗？”
华丽燥了：“姐，你疯了？满口胡言乱语，别跟我开这种国际玩笑。”
华安点点头：“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么多年我和爸妈都没告诉你，是觉得你跟这件事无关，我们不想让它影响你对这个家、对我们的感情。我们希望你简单地生活，简单地去爱，我现在突然觉得告诉你这个事实，或许会帮助你理清一些情绪。”
“姐，这怎么可能？你那么疼我，我那么依赖你。你跟妈的相处完全看不出一丝破绽，我不信！”
华安拿出手机，翻检出相簿里的一张照片给华丽看。照片里是个羸弱、苍老、有着一双惶恐眼神的中年妇女，她跟华安有着一模一样的丹凤眼、尖下巴。华安淡淡开口：“她就是我亲妈，我之所以不来这个城市跟你们生活在一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照顾她。”
华丽一阵头晕目眩：“咱们的老爸是负心汉？是他抛弃了你妈？”
华安否定：“当然不是，咱们的老爸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公、最好的老爸、最好的男人。他跟我妈结婚后没多久，我妈就犯了精神病，老爸这才明白我妈的娘家人为何匆匆让他们成婚，为何让他保证对我妈好一辈子，我妈的娘家人隐瞒了她的精神病史。丽，你没见过我妈犯病时的可怕模样，会歇斯底里、会狂喊傻笑、会掂刀拿棍、会伤人、会伤自己，可是不犯病时她又是一个连踩死只蚂蚁都会难过的人。老爸一直尽力照顾我妈并带她看病，他们第一次的反目就是因为我。老爸不敢带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妈在清醒时给爸长跪不起，她说娘家人没人得过这种病，不会遗传，她希望生下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代替她好好照顾爸，弥补她们全家对爸的亏欠。爸从了妈，于是有了我。”
华安喝了口咖啡，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继续说：“自从有了我以后，我妈渐渐正常起来，爸也安了心。一天，当爸从部队返家，进门发现妈正把我往炭盆里烤，爸吓坏了，赶紧把我抢救出来送医院。幸好没大碍，我的后背只留下这一片疤痕。”华安掀起衣服的后襟，那片巴掌大的浅褐色旧疤仍旧狰狞。
“我妈清醒过来后，几次懊悔地想自尽，都被爸拦了下来。妈乞求爸跟她离婚，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希望爸给我找一个健康、善良的后妈，让我有一个健全的家庭。全家上下也都苦劝爸接受我妈的要求，爸心一横，答应了。后来，爸娶了你妈，五年后，在我上小学以后，你妈才有了你。这么多年，我妈住院以及生活费用都是由咱们这对善良的父母承担的，我妈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她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们四个一定要幸福！”
千言万语都哽咽在喉，华丽泪眼婆娑：“姐，你一定要幸福。”
“傻丫头，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话。婚姻是个严峻、现实的课题，你不能仅仅爱他的好，也得一并接纳他的残缺、过失，学会与彼此的缺失不足之处和平相处。一味强调对方的衰，其结果必然是怒其不争，哀己不幸。婚姻的命运和女人的恋爱哲学是息息相关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见不得他逍遥，也就是不盼着自己好。被偷的汽车哪一辆没有上锁，相爱的情侣谁的初衷不是给对方幸福？如果说爱情是锦上花，那婚姻就是田埂泥，维护、滋养彼此。你确定你不爱赵来了吗？你确定赵来的过失真的无可饶恕吗？婚姻那么漫长，难免遭遇闪失、过错和不幸，轻易放弃你不觉得可惜吗？我跟你说了这么多，就是希望你重新审视你的婚姻。我和爸妈只有一个心愿，你一定要幸福。”
华丽倚在华安的肩头，细细咀嚼老姐说的每一个字。
第二天清早，睡得无比踏实与满足的华丽刚睁开眼，就接到刘静的电话：“我哥进拘留所了，蒋萍以经济诈骗为由起诉他，指控赵来跟她的合同里有欺诈条款，要求赔偿她所有的经济损失。咱们该怎么办？我没敢跟爸妈他们说，只能先找你商量。”华丽大气磅礴道：“你别慌，一切还有我呢！咱们先给赵来请个最好的律师，费用不是问题。退一万步讲，赵来没把握全身而退，我就卖了房取了存款给蒋萍送去，不管她是求人还是求财，总不至于求气吧？咱们总会有办法的。”刘静崇拜道：“华丽，你这番侠骨柔情太感天动地了。赵来这辈子如果不吃秤砣铁了心做你的男人，我都跟他断绝兄妹关系。”华丽很是受用这番吹捧：“好了好了，你先别急着拍马屁，咱先张罗正事要紧。”
没等华丽找上门，警察先一步传讯她了。一男一女两位民警带她走进审讯室，胡子拉碴的赵来早早候在那里。这是警察刻意安排的，想通过这对拆伙夫妻的当面对质，获得一些新线索。
华丽瞟都没瞟赵来一眼，绷紧下巴垂着眼皮按照指令就座。警察问一句，她答一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对赵来的冷漠警察尽收眼底。
女警朗声问：“华丽，你认为赵来与蒋萍之间是什么关系？”
华丽扁扁嘴，一脸委屈道：“他俩还能是什么关系？过去的恋人，现在的情人，将来的仇人。蒋萍明知赵来和我已婚，她依然来势汹汹讨好赵来，拉拢我婆婆，到我家叫阵让我把赵来让给他。您尽可以去调查，蒋萍这个‘三儿’破坏我的婚约拆散我的家庭，现在的群众、网友皆是呼声连天倡议要立法斗小三儿。警察同志，您也是女人，一定得为我做主啊！”
女警口中没说什么，看华丽的眼神却多了一分同情：“据蒋萍所说，赵来跟她签订这份欺诈合同跟赵来同你离婚一样，都是赵来有预谋的伎俩。你怎么看？”
“据我所知，当初是蒋萍主动以签合同为诱饵，使得赵来跑去深圳跟她相会，接着她主动回来以公事、私事为由约见赵来。我认为这对狗男女根本不是经济纠纷，而是桃色纠纷，肯定是这对狗男女感情不和，随即狗咬狗一嘴毛！”
一男一女警察面面相觑。
华丽知道，自己铁了心要做赵来的同谋。什么样的爱人关系密不可分又甘之如饴？答案只有一个，做他的同谋，知晓对方的劣迹交换彼此的秘密，互相掩护共同进退，即便道不同，也要与他相谋，而他也如此。华丽百度过同谋这个词，搜出来的五花八门解释吓她一跳。比较靠谱的解释是，共谋，一同谋划；比较文艺的解释是，理解彼此的喜怒哀乐，即使对方有一些自私与得意，甚至是不能告人的隐私，另一方都能认同理解，并且给予支持；比较风花雪月的解释是，最完好的爱情就是做对方的同谋，放大他的好，认同他的一切，感知他的内心，如果有足够的把握，就做他一辈子的同谋。
爱情是什么？含在口中捧在手心的，只是宠；踮脚仰望小心周延的，只是疼；真正的爱，就是不讲道理没了原则站在他这一边，维护他的好与坏。
华丽去探望赵来妈，赵来妈略显垂老的脸上锐气全无，取而代之的是大起大落之后的放下与自在。赵来妈提出让华丽陪她去赵家走一趟，她要当面跟赵来爸和何妈说一声，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们都老了，恨不动了。他们对生活里一些人事的偏执和耿耿于怀，在孩子们心里种下了对婚姻消极的阴影，希望现在改正还来得及。华丽觉得这暴风雨算是过去了，终于抬头见彩虹了，遂即搀扶着婆婆准备前往。此时，刘静赶上来，那个曾经用胡茬扎她、给她买冰糖葫芦吃、笨手笨脚给她扎小辫、撑猴皮筋的父亲影像一直深埋在她心底，一直用怨恨和思念的芦苇掩藏了所有表象痕迹。如今，她要当面喊一声爸，像小时候那样，用眼泪和鼻涕弄脏他的前襟，弄湿他的眼眶。
华丽快递给了蒋萍一张DVD，正是金沙湾酒店房间外的走廊上，华丽、赵来与半裸的蒋萍怒骂拉扯的视频镜头。这是华丽千辛万苦找到的，她找到后没有第一时间交给警方，而是复制后给了蒋萍。华丽随其附上一段留言：“蒋萍，知道你的上段婚姻和这段孽情输在哪里了吗？输在你的自私，输在你爱的只是你自己。我把这段视频交给你而不是警方，不是纵容你的报复狭隘之心，不是惧怕你贪婪的欲望，而是悲悯你。看在你我同为女人同为母亲的份上，劝你一句，收手吧，你女儿天真无邪的眼睛正望着你，你要给她做个好榜样！”
一个星期后，赵来走出拘留所，蒋萍撤销了起诉，终结了这段爱恨情仇。逝去的就让它好好逝去，这世上最不能复制重来的，就是一段早已寿终正寝的爱情。华丽没有来接赵来，她觉得，自己是时候转身离开了，给赵来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这样对彼此才公平。离开的时候，她无怨，无悔，无爱。
半年后。
华丽恢复了如果“二”就深“二”的没心没肺的本性，甜姐儿的酒窝再次盛满对生活的憧憬和热爱。华丽与赵来的联系，除了大宝从奶奶家回来的牙牙学语，就是她手机里偶尔收到赵来的短信问候，不熟悉也不陌生，透着关心也绝无骚扰，仅此而已。华丽在网络上穿着马甲寻人觅爱，慎重发了个“三字经”征婚帖——
“二”女郎，正单身，笑纯粹，怒敢言，优势少，脾气大。欲求他，死忠我，多挣点，少败家，不扬鞭，自奋蹄，经济男，就是他……
此帖一出，跟帖者乌泱乌泱的，但是能入华丽法眼的还是寥寥无几。
应征男A，一开腔就抖搂自己身家多少、男色资本厚厚、前程无可限量，大言不惭能跟他匹配的女人一定要有米歇尔或者布吕尼的风采。华丽回敬道，等你成为奥巴马二世或者萨科奇接班人咱们再相会吧。
应征男B，很文艺腔，不知道是言情小说看多了还是忧患意识过于浓厚，反反复复纠结着当他有一天破产了、遭遇不治之症或者当2012末日来临时，假如华丽还能守在他身边的话，这才是撼天动地的爱情！华丽敲出一行五号字：提醒你一下，咱们所处的是个太平盛世。为彼此挡流弹、捐肝肾、省一半口粮的几率等同于零，我没有耐心等到从大事件里爆发出的大爱情，我只渴望某人跟我过吵闹也风生水起的小日子。
直到华丽碰上个网名叫“常想一二”的应征男，一开始两人都有点拘谨，很瞎地聊天气、聊最新影碟，没有互发照片，也绝不涉及个人隐私。真正聊出火花来的，是两人都爱吃肉，爱喝两口。他的拿手绝活是炖东坡肉，甚至发来一张他炖了五个小时的东坡肉照片，这刺激了华丽蠢蠢欲动的味蕾。
两个月后，华丽鼓起勇气应了“常想一二”相约见面，在一家家常菜馆。华丽跟座位上那男人四目相对时差点厥过去——是赵来！
赵来两眼红彤彤望着华丽，鲜有的肃穆庄严：“我知道你决意离开我，是希望我们有承担错误的勇气，我只能尊重你的一切决定。网络上的再次相遇是天意吧？我跟你网聊了三次后，就笃定电脑那端的‘二’姐就是你。我要用崭新的方式追你，用崭新的情感爱你，过去的那个赵来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陌生的、崭新的赵来。请你，务必、一定、必须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让你失望，不会让你伤心，不会让你离开我。”
华丽一眨不眨地盯着赵来，表面像一块千年化石，纹丝不动，内心却翻江倒海，波涛汹涌。她没想到，自己第二次选的人、爱的人还是赵来，这是阴魂不散还是缘分注定？瞅这态势，就是把她和他一个丢到北极一个丢到赤道，他们也能凭借着有点“二”的个性、对生活俗气而闹哄哄的热爱，对感情掏心掏肺的执着而终究走到同一个点上。再次面对面，往事浪花般涌起，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有疼有甜有恨，依然有爱。面前的赵来，从前急蹙的眉头如今舒展开来，雪雕一样的眼神被琥珀色的柔光所稀释，发际线拔高了一些，面部线条变得圆润宽展了。相由心生，相由心改，一个人的容颜真的是可以改变的，这取决于他内心的修行。少了斗志昂扬，多了淡定虔诚的赵来，再次让华丽怦然心动。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华丽终于理清思绪，从容开口：“很多人都是到了山顶才发现，错误的路和正确的路就差那么几步的距离。我不要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我要你认真、用心、负责任地重新爱我一遍，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和考验。”
华丽的答案显然出乎赵来的预料，他激动起来：“丽，不管你信不信，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过跟蒋萍长相厮守的想法。离婚后，有句话不时在我头顶炸响：‘谁要敢不答应我嫁你，我这就拿了身份证跟你走！’你当初说这话时何其无畏何其勇敢，这是我这辈子得到的最重的誓言，我无法背弃它！我忽然醒悟到，婚姻只有一条命，我们俩只有一条命！蒋萍提出跟我结婚，我拒绝了。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觉得她的报复是我该得的惩罚，心里反而好受平静了。我没想到你会竭尽全力地帮我，更没想到你会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你掐我一下，用力掐，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华丽用力掐了赵来一把：“你不是在做梦，但你必须搞清楚的一件事是：你今天和我睡了，明天还想和我睡，这就是爱情；你今天和我睡了，明天还得和我睡，这便是婚姻。这世上或许有一劳永逸的爱情，却没有一蹴而就的婚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是婚姻里周而复始、永无休止的轮回。道行不够的夫妻即便躲过这一关，也会在下一关被淘汰出局；懂得婚姻之道的夫妻能从每一次面对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学到精髓得到经验。你要不必负责任的放荡纵情，还是要必须死抗一辈子的沧桑婚姻？你最好现在想清楚，给我最后的答案！”
赵来信誓旦旦：“我知道即便闯过这一关，以后还会有比这更艰难险阻的关卡等着我们去面对。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我庄严发誓，我这辈子只有一个老婆，她叫华丽，我会死磕你到底，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是我最后的答案！”
赵来和华丽悟出的婚姻之道——做夫妻，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修行，修行爱人的能力，修行被爱的能力。婚姻是个共同体，两好才能合一好。得意有时，失意有时，把婚姻当成事业，为之甘之如饴地奋斗终身，这就是华丽的婚姻。
身为女人，谁不期待一场浪漫爱情，更加期待的是一场华丽婚姻。爱情充其量只是女人毕生事业的兼职，婚姻才是专职。
赵来不无担心地问：“你还敢爱我吗？像第一次那样勇敢地去爱？”华丽翕动了一下皱皱的鼻翼，做了副鬼脸儿：“不try一下，谁又能知道呢？”“好吧，那我陪你try一下，不行咱们就多try几下。”
天很冷，他们拥抱的姿势却前所未有的温暖。前方的路漫漫而修远，有一场华丽的婚姻正等待着他们全身心投入，激情上演，叫好又叫座，赢了自己也赢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