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旁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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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九八五(4)

我满足我已经得到的,而没有尝试的也成为美好的记忆留在我的心里了。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活一百次,那么我们也许就更敢冒险了,可是,一个人的生命,不也相当于一只不知春秋的蟪蛄的生命的一百次、几百次?

生命,再长的生命,也总带有一种唯一性,生命在这种悲剧性的唯一性中却放射出最神秘、最灿烂、最诱人的光芒。

然而,我还是感到一丝痛苦和惆怅。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亲爱的人们,原谅我没有进入你们的生活,而我们共同的安慰是:也许这种进入对你、对我都是一种不幸。

让我们把握我们已经得到的美好,让这种美好在我们的生活中实实在在地展开吧,而让那没有尝试的,也成为一种温馨的回忆。

那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的东西也就是我们最好的东西,那是一点善念,一点真爱,一点信任和关心的种子。而相遇,我所理解和体验的相遇,就是这种善念和真爱的萌动,它有时是相互的,有时也可能不是相互的;有时双方都感觉到了,有时则只有一方感觉到了,然而,即使在后一种情况下,它仍然是一种相遇,因为真正的相遇必然不仅发生在水平面上——人与人之间,也发生在垂直面上——人与神之间,对这神我们可以有许多名称:佛陀、耶稣、真爱、良知……这大概也就是马塞尔、布伯所描述过的那种相遇:在人与人的相遇中,人与上帝也相遇了,或者,在人与上帝的相遇中,人与人也相遇了。

我离开了那棵白果树,慢慢地走上楼梯,进了房间,等到我的眼睛熟悉了黑暗,打开了灯:

仍然是明亮的灯光,然而已经柔和。

归 途

永远在路上。

天黑的时候,我又出门了,又迈动了我的双脚,想着这些年的生活也就像这行走一样急匆匆。就说这半年吧,一开学,就是搞社会调查,我和几个同学沿着长江上溯,过三峡,经重庆,到成都,然后去看了乐山大佛,上了峨眉金顶,最后兜到昆明石林。回到学校以后,我捡起了暑期开始学的法语,才学了一个月,又开始译17世纪法国一位贵族的道德箴言录,二十天译完,然后就收集整理材料,来了结自己已埋在心底许久的一个心愿,写一位对生命作执着思考的基督教圣徒,一个多月过去了,书已经快写完了,后面我又要给自己放上一个什么目标呢?是学德语还是拉丁语?是大量读书,还是专事写作?是翻译一本新书?还是转向古籍,追溯中国伦理文化的源流?

一步紧一步,一步赶一步,但无论如何,在做任何事情之前,我知道自己现在该休息一下了,回家,和亲人团聚,休息一下眼睛和大脑,放弃一切意志和执着,随波逐流,随风飘荡,随随便便,随随和和。

永远在路上。

会有停顿,会有休息,于是这路就有了一个个驿站,然而次日天明,仍然是赶路。何处是我的归宿呢?有没有最后一站使这路变为归途呢?我现在所走的路是不是都是为了这最后一站?在我永远休息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躺倒在那里?

我想起今年九月份在成都,不像以前的旅游,而是有意放慢了节奏,去的地方不多,到一个地方也走动很少。头一天傍晚去望江楼,看到了许多的竹子,一墩墩的、粗细不一,新老夹杂,还有刚剥落笋壳的,我坐下来,坐在几墩竹子中间的石椅子上,差不多一个小时,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直到天色暗了下来,四周也静了下来,静寂中听到一些非常细小的声音:鸟轻轻地挪动身子,一片叶子在地上翻滚了一下,微风在竹节间遇到了一点阻碍,不知名的秋虫在长鸣前试着运气。

第二天傍晚又去了杜甫草堂。从嘈杂的街道进入,却马上进入了一种静谧的田园气氛。特别是拐入一条小路,看到了一方水塘——真正南方乡间的水塘,未经多少修饰,有一些干枯的树枝浸在水里,我不由得就坐在土坡上对着这片景色凝思起来:它像是我小时候有过的,又像是我将来会有的,但却是现在没有的。

坐了许久,然后看到左边亭子的草顶,在枯黄的旧草中又生出了青青的新草,旁边有几棵树,自地面往上五六米处都被泛出金色的青苔裹住,我不禁走过去,抚住树干触到软绵绵的青苔,流出眼泪来,直觉得自己凡心太重!俗气太重!

这大概是第一次认真地有隐士之梦,正当盛年。

然后,回来,回来又依然故我。

我像一只被黏蝇纸粘住的虫子一样蛰居在这个大都市已经有好几年了。我承认,我是有点心甘情愿地被粘住的,我的归根结底可以离开而继续逗留在此,就说明我也还认为住在这城市是好的。过去在心里也未曾没有过挣脱开来,翩然而去的愿望,但是,又往哪里去呢?像过去的士大夫一样回到家乡?然而记得最不真切的也就是这家乡了,四五岁出来以后我就再没有回去过。我的幼年是生活在一个地方,童年是生活在一个地方,少年是生活在一个地方,青年又是生活在一个地方,究竟哪个地方是我的家乡?或者,笼统地说,就去乡间,我相信,凭我现在的年龄和体力还能挣到饭吃,但是那宝贵的闲暇呢(也许还要加上一点舒适)?还有,今天的乡间又变成了什么样子呢?而我又能不能舍去我同样珍贵的友人和使我依恋的这古城特有的文化氛围呢?陶渊明和蒙田绅士般的乡居离我们在时间和空间上显得是多么的遥远,人们还一定以为我是发了疯,而我性格中本来就有一些妥协的、随和的、害怕引人注目的因素,我也已经过了写诗的年龄。于是,我并不真的做什么乡居或流浪之梦。

但是,也许重要的并不是城市与乡村的差距,而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许重要的还不是你最后到达一个什么地方,而是你在路上心里始终有一份踏实,有一个支点,有一个寄托,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一块结结实实的土地,你可以把根扎在那里,可以放心地从那里进入永恒的安睡。

那么,隐者能够达到它吗?有各式各样的隐者,许多隐者大概逃避的并不是都市,而是都市生活中的人,他们想和人,至少是有些人保持距离,而他们能因此和另一种更具本体性的存在建立一种联系吗?

当接舆、长沮、桀溺、晨门、丈人讥讽孔子太执着于人世的时候,他们是说出了一种深刻的隔离性的智慧,而当孔子怃然而叹“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时,他是说出了一种即便不是更深刻,也是更伟大的人的真理。

人生在世。

想起了在唐山地震的时候,当大家都为遭难者揪心的时候,一位朋友却怅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当人们挤在断壁残垣旁的广场上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一定更亲切、更明朗、更纯真”。而对这位饱经沧桑、曾身陷囹圄的朋友,我悲哀了。

也许我们应当像阳明所说的,以一份真爱作根,也许我们的归宿,就在我们的心里?

也许我们要同时意识到人与人关系的某种悲剧性质和怜悯与真爱的价值,对这种悲剧性的认识并不排除真挚的深爱,而这种真爱也不排除这种清醒的悲剧性认识。

那么,我们的归宿就只是在我们的心里?我们能如此大胆、僭越和傲慢吗?

它真的能托住我整个的人生,全部的痛苦和希望吗,仅仅我的心灵?!

我似乎还在等待什么,等待比自己心灵更多的东西,也许它永远不来,也许它要直到我的暮年,在临死的那一刻来临。

这烦忧总是会有个尽头的,这尽头是什么呢?

也许,我不应该等待,而应该出发去寻找,自然还是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循着自己的道路去寻找。

又回来了,熟悉的楼房、熟悉的灯光、熟悉的人群,在快要进门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位同寝室的朋友,他也每天散步,但有着自己的路线,自己的时间。今天纯粹是巧合。

我们会意地点头,默不作声地走进了楼道,正好另一个熟悉我们两人习惯的同学提着书包走下楼来,他惊奇地问道:

“哎,今天你们走的是同一条路?”

我笑了笑:“我们殊途同归。”

但愿我真有一个归宿。

前四篇原载《东方纪事》1989年第1-4期,后两篇原载《散文与人》1993年9月第2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