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旁观集
47858200000025

第25章 一九九四

纪事

6月从美国回到北京,继续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任教。年底开始写《世袭社会及其解体》。

山中日记

1993年12月31日

下午三点三十分,汽车来接我去冬令营,下着大雪,是一位姓彭的台湾小伙子开车,车上还有姓林的姐弟俩和一位陈小姐。彭很热情并健谈,在美国大学毕业后,他就在波士顿找了一个工作,三十四岁了,仍未结婚。

车从哈佛走了两个多小时就进入了Connecticut州Ashford附近的山里,这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小心地看着路标,生怕错过,但还是折返了一段路才到达AFCEvangelicalBaptistChurch的营地,听说这是由从乌克兰来的一些基督徒几十年前在此创立的,其建筑以及餐厅里的布置、餐具,乃至于给我们分送食物的老妈妈,都确实使我们想起号称粮仓的那一片土地。营地建在一个山坡上,古松参天,夹出了几条林阴道,而现在正是白雪皑皑。

几天前接到了参加这次冬令营的邀请,我也早就想对宗教信仰有一些亲身和实地的体验,于是就来到了这里。这次小型营会有几十人参加,基本上都是目前在美工作和游学的华人知识分子,分别来自大陆、香港、台湾,还有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有些是全家都来了,于是有一些可爱的孩子在餐厅里跑来跑去,大人们互相寒暄着,他们中不少是每年都来参加这一营会,除了旧友重逢之外,每次也可以见到一些新面孔。

晚上听了一位在大学教理工的刘教授的message,他来自台湾,但似有对大陆的一种强烈关注,他反复地强调说:“庄稼还没有熟。”刘是这次营会的主讲者,今天他讲的主要是“彼得跌倒”的故事,他提醒教会操守的危机,说到三A(appetite,avarice,ambition),或者说三G(gold,girl,glory)的诱惑,举了几个美国教会人士腐化的例子。他说他不敢讲保罗,而犯错误的彼得则更接近于我们普通人,彼得三次不认父、骄傲、渴望荣耀,但是,他犯了错误之后能自悔、痛哭、沉默、祈祷、不离团契、不离上帝。

随后是小组分享,我这一小组大都是大陆来的非信徒,有康州大学的几位大学生、研究生和访问学者,也有国内来出公差的,大家随便聊,有一位从江浙一带自费来的、过去的“官商”,说话很有意思,他说到美国来以后才知道美国远不是他原来想的那么一回事,创业不易,语言不通,现在闷得挺难受。

回来在古松夹着的小道上走过,想着这是在远离家乡的一座幽静的山上,是1993年的岁末。我们住宿的大房间里陈设简单而洁净,并且十一点要准时关灯,我十多年来第一次没守岁,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却久不能寐,隐隐地觉得1994年来临了!

1994年1月1日

这是新的一年,清早,雪停了,在凛冽的寒风中,面对静静的群山,看到了灿烂的阳光把高耸的松林照得一片明亮。

早晨看做晨更,听唱圣歌,上午继续听刘教授的message,然后是小组分享,我谈到可能有不同层次的基督徒:最严格的圣徒、最恪守仪式的教徒、一般遵守仪式的教徒、在教会之外但承认耶稣的个人,以及只有一种莫名敬畏的个人。康大一位姓董的电脑教师对基督教的理解颇能吸引我。似乎很奇怪,自然科学的学者却常常比人文、社会科学的学者更关注信仰,关注人生的根本问题,这次安排的几位讲演者都是理工教授。

下午去体育馆打排球、游泳。晚饭后有四个讲座,我选择去听一位也是由理工教师改行专门做神职人员的章传道讲“圣经:神话抑神的话?”,他准备得颇细致和认真,对圣经文献的历史及各种版本做了相当详尽的介绍,以此论证圣经的权威性,给人的感觉倒主要是诉诸人们的理性。但他说,无论如何,在信仰之前读它与在信仰之后读它还是大不一样。

课后他与我谈到他的感情经历,说“因爱一个女子而娶她为妻”,又“因她是我的妻子而爱她”,以此来说明信仰的飞跃,也谈到“白白的恩典”、“上帝是很喜欢人的”、“两千多年前就准备好的一桌宴席,为什么不接受它呢?要藉着我的爱,使神住在我的心里。”

今天一天的感觉甚好。还听到了几条要早信的理由:第一,若晚年才信,可能白白地浪费了生命,第二,若明天就死了呢?……

1月2日

清早,一个昨晚和我谈过话的、台湾来的研究生送我一本剑桥大学教授C.S.Lewis所着的Mere Chr is tianity,里面还写了几句感人的话,并引了《约伯记》中谈到上帝的一段:“从前风闻有你,如今亲眼见你。”

上午做主日礼拜,唱赞美诗的时候总是最让我感动的时候,而且有那么多令人陶醉的圣歌,人们的声音也是在这时候最和谐、最好听,听着这歌声会让人想:

既然人的喉咙能发出如此美妙的歌声,为什么人却经常用它来吐出那些凶狠、污浊、粗恶的字眼呢?而一个嗓音本来不好的人,如果使他的声音融入这歌声,他也会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歌声奇妙地变得动听了。唱完歌后仍是由刘布道,并看了他们的领圣餐仪式,给每个教徒发了一块很小的薄饼和一小杯红酒,据说各教派在领圣餐的仪式上分歧甚多。

下午是小组活动,排练一个有关亚当和夏娃的短剧。晚上继续参加章传道的专题讲座,效果却比昨天差了,可能是想说的东西太多,结果反而没有说清楚。回来小组分享时,我谈到信仰的事是如此重大,以至于它必须非常自然而然地对我们发生,而这可能还需要某种缘分,而我现在觉得,在我面前,还有一个广阔的世界,我害怕因此自小世界,害怕因此与普通人隔开,并且目前我私心觉得事业和生活的动力基本上还足敷应用,我所研究的问题的理据也还足够。

今天一天更多地接触到宗教的组织和礼仪的层面,感觉却比昨天后退了。

1月3日

今天上午听了一些人作见证:一位刚受过洗礼的女研究生讲得较实在,她几年前从大陆来美,听到的第一个呼召布道使她反感,觉得有些做作,带有一点表演性质,也不是太喜欢见证会,觉得其中有一些见证不是太真诚,但后来还是信了,原因一是感到上帝也在找她,二是团契的互爱使她感动。她又一次谈到在信以后读圣经和在信以前读大不一样。饶有趣味的是,这次她在决定受洗之前,专门回国一趟,去征得父母的同意。另外还有几个发言者,有一个可能是被男友遗弃的女子说着说着哭起来了,另一个男子则谈到要超越民族主义。

下午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坐车回到了哈佛。

不知为什么,现在坐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我突然觉得特别忧伤。从康州的山里下来,我就像失落了什么。虽然我依然不想做什么承担,也看到基督教因人带来的种种弱点,我觉得颇能透彻地看到这些弱点,可是绝不会像有的人那样与基督徒公开辩论后有一种得胜回朝的感觉,我心里总是有一种忧伤,人啊,你怎么敢得意呢?你所战胜的只是因人带来的弱点,你赢的总是人,你并没有战胜神,你怎么敢得意呢?而且,如果什么都没有,一切皆虚无,那么失败得最惨的、最不幸的不正是人吗?

确实,许多活动、仪式都使人想到“文化大革命”:查经与读宝书、晨更与早读、唱圣歌与唱语录歌、见证与讲用、小组分享与小组讨论、崇拜仪式与敬祝万寿无疆,领圣餐与送芒果、默祷与反省,乃至于谈心、演剧、痛哭、感动……虽然后者与前者显然是在不同的精神层次上,甚至后者可能隐含有对前者的拙劣模仿,所以,昔日遍布全国的小红书今天已成为收藏家的珍稀藏品,而《圣经》却注定要世代长存。

但我们也确实可以在现在这些活动和仪式中发现一些缺陷,我并没有深入组织,但已经听说过组织中存在着竞争、偏执乃至腐化、虚伪,还有明白可见的布道的浮浅和表现欲。教徒们还有一套自己特殊的语言,这些语言可能使人亲近和感动,但也可能使人别扭和生分。

我想我天生是一孤独者,参加任何有组织的活动没几天我就会感到厌烦,每一个人都有弱点,然而组织的弱点常常比个人的弱点更多。在几乎所有传福音的人那里,我们几乎总是能发现一个人,甚至我们有时只看到那个人,而看不到后面的神。但完全没有组织又不可能,这对某些人简直是悖论性的:只有离开教会才能确立信仰;但完全没有教会,完全不接触教会,独自大概也不可能信仰。

当然,人及其组织的弱点并不令人奇怪,而且,在所有不同性质的组织中,这类组织中的这些现象可能还是比较少的,承认人的缺陷也正是其信仰的一个根据,其教义的一个组成部分。如果一个人要走向信仰,他是不应当在意这些的,因为,归根结底,吸引他的应当是其中的神,而不是其间的人;被吸引的应当是他的心,而不应当是他的身。

仍然是两个世界,他们在那一个世界,我在这一个世界,然而我和他们也许会互相走近,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尤其是想到了像近代如帕斯卡尔(Pascal),当代如薇依(Weil)、朋霍费尔(Bonhoeffer)这样的心灵。

在康州深山里住的这几天,无论如何会在我的生命中留下印记。

原载《世界宗教文化》1995年夏季号,总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