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独坐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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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人物品(5)

罗大妈是个高个儿,水蛇腰。她走路也很快,但和丁大妈不一样:丁大妈大踏步,罗大妈步子小。丁大妈前后甩胳臂,罗大妈胳臂在小腹前左右摇。她每天“晨练”,走很长一段,扭着腰,摇着胳臂。罗大妈没牙,但是乍看看不出来,她的嘴很小,嘴唇很薄。她这个岁数--她也就是五十出头吧,不应该把牙都掉光了,想是牙有病,拔掉的。没牙,可是话很多,是个连片子嘴。乔大妈一头银灰色的鬈发。天生的卷。气色很好。她活得兴致勃勃。她起得很早,每天到天坛公园“晨练”,打一趟太极拳,练一遍鹤翔功,遛一个大弯。然后顺便到法华寺菜市场买一提兜菜回来。她爱做饭,做北京“吃儿”。蒸素馅包子,炒疙瘩,摇棒子面嘎嘎……她对自己做的饭非常得意。“我蒸的包子,好吃极了”,“我炒的疙瘩,好吃极了”,“我摇的嘎嘎,好吃极了!”她间长不短去给她的孙子做一顿中午饭。他儿子儿媳妇不跟她_二起住,单过。儿子儿媳是“双职工”,中午顾不上给孩子做饭。“老让孩子吃方便面,那哪成!”她爱养花,阳台上都是花。她从天坛东门买回来一大把芍药骨朵,深紫色的。“能开一个月!”

大妈们常在传达室外面院子里聚在一起闲聊天。院子里放着七八张小凳子、小椅子,她们就错错落落地分坐着。所聊的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谁家买了一套组合柜,谁家拉回来一堂沙发,男U买的、多少钱买的,她们都打听得很清楚。谁家的孩子上“学前班”,老不去,“淘着哪!”谁家两口子吵架,又好啦,挎着胳臂上游乐园啦!乔其纱现在不时兴啦,现在兴“沙洗”……大妈们有一个好处,倒不搬弄是非。楼里有谁家结婚,大妈们早就在院里等着了。她们看扎着红彩绸的小汽车开进来,看放鞭炮,看新娘子从汽车里走出来,看年轻人往新娘子头发上撤金银色纸屑……1992年6月10日

傻子

这一带有好几个傻子。

一个是我们楼的傻八子。傻八子的妈生过八个孩子,他最小。傻八子两只小圆眼睛,鼻梁很低,几乎没有。他一天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因为他很胖,肚子很大,走不快。他不停地自言自语。他妈说他爱“得不”。我问他妈:“得不什么?”--“电视、电视上听来的!”我注意听过,不知道说些什么,经常说的是:“你给我站住!……”似乎他的“得不”是有个对象的。“得不”几句,又喝喝地笑一阵。他还爱唱,没腔没调,没有字眼,声音像一张留声机的坏唱盘:“咦……啊……嘞……”。他有时倒吸气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这一带的孩子把这种声音叫做“打猪吭”。他不是什么都不明白,一边“得不”着,见了熟人,也打招呼:“回来啦!”--“报纸来啦!”熟人走过,接着“得不”。

他大哥要把他送到福利院去,--福利院是收容傻子的地方,他妈舍不得。

亚运会期间,街道办事处把他捆起来,送进福利院关了几天。亚运会结束,又放了回来。傻八子为此愤愤不平:“捆我!”

我问过傻八子,“你怎么不结婚r傻八子用手指指他的太阳穴:“这儿,坏啦!”

附近有一个女傻子,喜欢上了傻八子,要嫁给他。傻八子妈不同意,说:“俩傻子,怎么弄!”

我们楼有个女的,是开发廊的,爱打扮,细长眼,涂眼影,画嘴唇,穿的衣服很“港”。有一天这女的要到传达室打电话,下台阶时,从傻八子旁边擦身而过,傻八子跟她不知呜噜呜噜说了句什么。我问女的,“他跟你说什么?”--“他说我没穿袜-=。”我这才注意到女的趿了一双很精致的拖鞋。傻八子会注意好看的女人,注意到她的脚,他并不彻底的傻。

另一个傻子家在蒲黄榆拐角的胡同里,小个子,精瘦精瘦地老是抱着肩膀匆匆忙忙地在这一带不停地走,嘴里也“得不”,但是声音小,不像傻八子大声“得不”。匆匆忙忙地走着:“得不”着,一时吃吃地笑。

蒲安里有个小傻子,也就是十五六岁,长得挺好玩,又白又胖。夏天,光着上身,一身白肉;圆滚滚的肚子上挂着一条极肥大的白裤衩,在粮店和副食店之间的空地上,甩着胳臂齐步走。见人就笑脸相迎,大声招呼:“你好!”--“你好!”

有一个傻子有四十岁了,穿得很整齐干净,他不45。

。得不“,只是一脸的忧郁,在胡同口抱着胳臂,低头注视着地面,一动不动。

北京从前好像没有那么多傻子,现在为什么这样多?

6月10日

贾似道之死

--老学闲抄

到漳州,除了想买几头水仙花,还想去看看木棉庵。木棉庵离漳州市不远,汽车很快就到了。庵就在公路旁边,由漳州至福州,此为必经之地,用不着专程跑去看。木棉庵是个极小的庵。门开着,随便进出,无人管理。矮佛一尊,佛前一只瓦香炉,空的。殿上无钟磬,庭前有衰草,荒荒凉凉。庵当是后建的,南宋末年,想不是这样,应当是个颇大的去处。庵外土坡上,有碑两通,高过人,大字深刻:“郑虎臣诛贾似道于此”。两碑都是一样,字体亦相类。碑阴无字,于贾似道、郑虎臣事皆无记述。

我对贾似道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一个荒唐透顶的误国奸相。他在元人大兵压境,国家危如累卵的时候还在葛岑赐第的半闲堂里斗蟋蟀。很多人知道贾似道,是因为看了《红梅阁》(川剧、秦腔、昆曲和京剧)。通过李慧娘这个复仇的女鬼的形象,使人对贾似道的专横残忍留下深刻的印象。但《红梅阁》是虚构的传奇。年轻时看过《古今小说》里的《木棉庵郑虎臣报冤》,隔了五十年,印象已淡;而且看的时候就以为这是小说家言,不足为据,不相信它有什么史料价值。近读元人蒋正子《山房随笔》,并取《木棉庵郑虎臣报冤》相对照,发现两者记贾似道事基本相同。这位蒋正子不知道为什么对贾似道那么感兴趣,《山房随笔》只是薄薄的一册,最后的三大段倒都是有关贾似道的。我对蒋正子一无所知,但看来《山房随笔》是严肃的书,不是信口开河,成书距南宋末年当不甚远,有一段注明:“季一山为郡学正,为予道之。”非得之道听途说,当可信。于是,我对《木棉庵郑虎臣报冤》就另眼相看起来。贾似道是宋理宗贾贵妃的兄弟,历仕理宗、度宗、恭帝三朝,位极人臣,恶迹至多,不可胜数,,自有《宋史》可查。他的最主要的罪恶是隐匿军情,出师溃败,断送了南宋最后一点残山剩水,造成亡国。一蒙古主蒙哥南侵,屯合州,遣忽必烈围鄂州、襄阳。湖北势危,枢密院一日接到三道告急文书,朝野震惊,理宗乃以贾似道兼枢密使京湖宣抚大使,进师汉阳,以解鄂州之围。贾似道不得已拜命。师次汉阳,蒙古攻城甚急,鄂州将破,贾似道丧胆,乃密遣心腹诣蒙古营中,求其退师,许以称臣纳币忽必烈不许。会蒙古主蒙哥死于合州,忽必烈急于奔丧即位,遂许贾似道和议。约成,拔寨北归。鄂州围解,贾似道将称臣纳币一手遮瞒,上表夸张鄂州之功。理宗亦以贾似道功同再造,下诏褒美。

元军一时未即南下,南宋小朝廷暂得晏安。贾似道以中兴功臣自居,日夕优游湖上,门客作词颂美者以千计。陆景思词中称之为“上天将相,平地神仙”。

理宗传位度宗,加似道太师,封魏国公,许以十日一朝,大小朝政皆于私第裁决。平章私第,成了宰相衙门。

度宗在位十年,卒,赵巽继位,是为恭帝。恭帝是个懦弱的小皇帝,在位仅仅两年,凡事离不开贾似道。元军分兵南下,襄、邓、淮、扬,处处告急。贾似道遮瞒不过,只得奏闻。恭帝对似道说:“元兵逼近,非师相亲行不可。”于是下诏,以贾似道都督诸路军马。贾似道上表出师,声势倒是很大。其时樊城陷,鄂州破,元军乘势破了池州,贾似道不敢进前,次于鲁港。部将逃的逃,死的死,诸军已溃,战守俱难,贾似道走入扬州城中,托病不出。宋室之亡,关键实在鲁港一战。

一时朝议,以为贾似道丧师误国、乞族诛以谢天下,御史交章劾奏,恭帝醒悟,乃下诏暴其罪,略云:

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于误国;都督专湎之寄,律尤重于丧师。具官贾似道,小才无取,大道未闻。历相两朝,曾无一善。变田制以伤国本①,立士籍以阻人才②。匿边信而不闻,旷战功而不举。至于寇逼,方议师征,谓当缨冠而疾趋,何为抱头而鼠窜?遂致三军解体,百将离心,社稷之势缀旒,臣民之言切齿。姑示薄罚,俾尔奉祠。呜呼!膺狄惩荆,无复周公之望;放兜殛鲧,尚宽《虞典》之诛,可罢平章军马重事及都督诸路军马。

这篇诏令见于《古今小说》,但看来是可靠的。诏令写得四平八稳,对贾似道的罪恶概括得很全面。这样典重合体的四六,也不是一般书会先生所能措手的。

贾似道罢相,朝议以为罪不止此,台史交奏,都以为似道该杀。恭帝柔弱,念似道是三朝元老,不但没有“族诛”对似道也未加刑,只是谪为高州团练副使,仍命于循州安置。“安置”一词,意思含混。如此发落,实在过轻。

宋制,大臣安置远州,都有个监押官。监押贾似道的,是郑虎臣。郑虎臣的确定,《木棉庵郑虎臣报冤》与①凡有田者,皆须验契,查勘来历,质对四至,稍有不合,没入其田;又丈量田地尺寸,如是有余,即为隐匿,亦没入。没人田产,不知其数,一时骚然。

②似道极恨秀才,凡秀才应举,须亲书详细履历。又密令亲信查访,凡有词华文采者,皆疑其造言生谤,寻其过误,皆加鼬落。

《山房随笔》微有不同。《郑虎臣报冤》云:“朝议斟酌个监押官,须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才用得”,只云“朝议”;《随笔》则具体举出“陈静观诸公欲置之死地,遂寻其平日极仇者监押”。郑虎臣和贾似道有什么仇?《随笔》云:“武学生郑虎臣登科,(似道)辄以罪配之”;《郑虎臣报冤》则说:“此人乃太学生郑隆之子,郑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至于郑虎臣请行,出于自愿,是一致的。--循州路远(在今广东惠州市东),本不是一趟好差事。

郑虎臣官职不高,只是新假的武功大夫,但他是“天使”,路上一切他说了算。贾似道一路备受凌辱,苦不堪言,《郑虎臣报冤》有较详细的记载。到了漳州,漳州太守赵介如(此从《山房随笔》,《郑虎臣报冤》作赵分如),本是贾似道的门下客,设宴款待郑虎臣及贾似道。

《随笔》云:“似道遂坐于下。”《报冤》云:“只得另设一席于别室,使通判陪侍似道。”细节不同,似以《报冤》说较合理。赵介如察虎臣有杀贾意,劝虎臣要杀不如趁早,免得似道活受罪。《郑虎臣报冤》云:

饮酒中间,分如察虎臣口气,衔恨颇深,乃假意问道:“天使今E押团练至此,想无生理,何不叫他速死,免受蒿恼,却不干净?”

《山房随笔》则云:

介如察其有杀贾意,命馆人启郑,且以辞挑之……其馆人语郑云:“天使今E押练使至此,度必无生理,曷若令速殒,免受许多苦恼。”

两相比较,《随笔》似更近情,这样的话哪能在酒席上当面直说,有一个中间人(馆人)传话,便婉转得多。

郑虎臣的回答,《报冤》云:

虎臣笑道:“便是这恶物事,偏受得许多苦恼,要他好死却不肯死。”

《随笔》云:

“便是这物事,受得这苦,欲死而不死。”

《随笔》较简练,也更像宋朝人的语气。《报冤》“虎臣笑道”,“笑道”颇无道理,为何而笑?

贾似道原是想服毒自杀的。《随笔》云:

虎臣一路凌辱,至漳州木棉庵病泄泻。踞虎子,欲绝。虎臣知其服脑子求死。

《郑虎臣报冤》写得较细致:

似道自分必死,身边藏有冰脑一包,因洗脸,就掬水吞之。觉腹中痛极,讨个虎子坐下,看看命绝。

脑子、冰脑,即冰片,是龙脑树干分泌的香料,过去常掺入香末同烧,“瑞脑销金兽”便是指的这东西。中药铺以微量入丸散,治疮疖有效,多吃了,是会致命的。

似道服毒后,还是叫郑虎臣打死的。《郑虎臣报冤》;虎臣料他服毒,乃骂道:“奸贼,奸贼,百万生灵死于汝手,汝延捱许多路程,却要自死,到今日老爷偏不容你!”

将大槌连头连脑打下二三十,打得稀烂,呜呼死了。

这未免有点小说的渲染,《随笔》只两句话,反倒干脆:乃云:“好教作只恁地死!”遂趣数下而殂。

《木棉庵郑虎臣报冤》应该说是历史小说,严格意义的历史小说。是小说,当然会有些虚构,有些想象之词,但检对《山房随笔》,觉得其主要情节都是有根据的。其立意也是严肃的:以垂炯戒。这和《拗相公饮恨半山堂》的存有偏见,《苏小妹三难新郎》纯为娱乐,随意杜撰,是很不相同的。现在许多写历史题材的作品,尤其是电视剧,简直是瞎编,如写李太自与杨贵妃恋爱,就更不像话了。我觉得《木棉庵郑虎臣报冤》是短篇历史小说的一个典范:材料力求有据,写得也并非不生动。今天写历史题材的作品仍可取法。这,就是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