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人推开室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胸膛肚腹均已剖开,看这死尸之脸,认得是崔拳师,他日间和四名拳师一起乘马逃去,却被马匹驮了死尸回来。何宝庭也走进了兵器间,反手带上房门。何振天从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说道:“一颗心给震成了八九片,这内力……这内力……”何夫人接口道:“苦智和尚!”
何振天点点头,默然不语。何宝庭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在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因。何振天放回人心,将死尸裹入油布,抛在墙角,伸手在油布上擦干了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说道:“咱没得罪过别人,不是番僧还能有谁。娘子,你说该怎么办?”
何宝庭气愤愤的道:“孩儿明天再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何振天摇头道:“那和尚的武功咱们早就见识过,他要杀你,早就杀了。我瞧敌人用心阴狠,决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何宝庭道:“他要怎样?”何振天道:“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行吓死,他方快心意。”何宝庭怒道:“哼,这狗贼竟将咱们德威武馆视若无物。”何振天道:“他确是将德威武馆视若无物。”何宝庭道:“说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何家剑法,否则为甚么始终不敢明剑明枪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备,暗中害人?”何振天摇头道:“宝儿,爹爹的何家剑法用以对付一般武夫,那是绰绰有余,但此人的功夫,实是远远胜过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见了崔拳师的那颗心,却是……却是……唉!”何宝庭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什么。何夫人道:“既然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便暂且避他一避。”何振天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正说话间,耳听偏房异响,接着便是凄厉叫声。三人一惊,何宝庭愣住片刻,何夫人急道:“萍儿!是萍儿!”还未说完,就见何宝庭当先跑了过去。
三人奔到欧阳萍房外,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五六个拳师尸体,何振天打开房门,屋里遍是血迹,何宝庭心头一紧,提剑急步进入,床头纱帐已被染成红色,床上兀自躺着一个人。何宝庭刚要撩开纱帐,却被母亲拉开,何振天用剑轻轻一挑,只见欧阳萍浑身是血地栽倒在床头,头颅已被切开。见此惨状,何振天夫妇都倒吸口凉气,何宝庭双腿酸软,站立不稳,扑到床上。过了好半晌才捧着欧阳萍的头颅嚎啕大哭:“是,是我,害了你……”何夫人也朴朴掉下泪来,拍了拍何宝庭肩膀,何宝庭转头抱住母亲双腿,哭道:“娘,是我害了萍妹,是我没陪着她……”这几日何府出事之后人人自危,何宝庭少年气盛,只顾喝骂敌人,早就把欧阳萍抛在脑后。何振天虽叫人重重围住欧阳萍卧房,却没想到有些弟子拳师贪生怕死,早就各自奔命去了,只剩下几个忠心的留守,又怎能挡住敌人。
当晚,何振天夫妇决定连夜离开武馆,何宝庭哭着将欧阳萍尸首埋在后院。回到房中,看着一件件衣饰玩物,何宝庭心想说不定敌人一把火便将武馆烧个精光,只觉这样舍不得,那件也丢不下,竟打了老大两个包裹,兀自觉得留下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一只玉马,右手卷了张豹皮,那是从他日前同欧阳萍打猎的时候亲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剥下来的,此刻抚摸豹皮,却再也不见欧阳萍,心中悲愤,两行热泪滚滚落下。过了好一会,心情平复些才背负包裹,来到父母房中。
何夫人见了不禁好笑,说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带这许多干什么?”何振天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我们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学过一些武功之外,跟寻常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也没什么分别,今日猝逢大难,仓皇应变,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而生,说道:“宝儿,不必携带太多物件。咱们只须多带些黄金银两,值钱的珠宝也带一些,还怕路上讨饭么?包裹越轻越好,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待找到落脚之处,重振旗鼓,喜欢些什么爹爹再给你买。”何宝庭无奈,只得将包裹放下。何夫人道:“咱们骑马从大门光明正大的冲出去,还是从后门悄悄溜出去?”何振天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旱烟管抽得呼呼直响,过了半天,才睁开眼来,说道:“宝儿,你去通知馆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叫帐房给大家分发银两。待瘟疫过后,大家再回来。”何宝庭应道:“是!”何夫人道:“你说要大家一哄而散?这武馆谁来照看?”何振天道:“不用看了,这座闹鬼的凶宅,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下各人难道不走?”当下何宝庭出房传讯,馆中登时四下乱了起来。何振天待儿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换上拳师的衣服,你就扮作个仆妇,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敌人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又去追谁好?”何夫人拍掌赞道:“此计极高。”便去取了两套拳师的污秽衣衫,待何宝庭回来,给他父子俩换上,自己也换了套青布衣裳,头上包了块蓝花布帕,除了肤色太过白皙,宛然便是个粗作仆妇。何宝庭只觉身上的衣衫臭不可当,心中老大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黎明时分,何振天吩咐打开大门,向众人说道:“今年我时运不利,馆中疫鬼为患,大伙儿只好避一避。众位兄弟有谁愿做武馆这一行的,待何振天重整旗鼓,自会到府上相邀,咱们走吧!”当下四五十人在院子中纷纷上马,涌出大门。何振天将大门上了锁,一声呼喝,十余骑马当先奔出,人多胆壮,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觉早一刻离开武馆,便多一分安全。蹄声杂沓,齐向北门奔去,众人大都无甚打算,见旁人向北,便也纵马跟去。
何振天在街角边打个手势,叫夫人和儿子留了下来,低声道:“让他们向北,咱们却向南行。”何夫人道:“怎地往南?”何振天道:“人多势众,敌人见这许多人,定在北门拦截,咱们向南,叫贼秃扑个空。”何宝庭道:“爹!”何振天道:“怎么?”何宝庭不语,过了片刻,又道:“爹。”何夫人道:“你想说什么,说出来吧。”何宝庭道:“孩儿还是想出北门,这狗贼害死了咱们这许多人,不跟他拚个你死我活,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何夫人道:“这番大仇,自然是要报的,但凭你这点儿本领,抵挡得了人家的功夫么?”何宝庭气忿忿的道:“最多也不过像崔拳师那样,给他一掌碎了心脏,也就是啦。”
何振天脸色铁青,道:“我何家三代,倘若都似你这般逞那匹夫之勇,德威武馆不用等人来挑,早就自己垮啦。”何宝庭不敢再说,随着父母径向南行。这大半日奔驰,可说马不停蹄,直到过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饭铺打尖。何振天吩咐卖饭的汉子有什么菜肴,将就着弄来下饭,越快越好。汉子应着去了。可是过了半天全无动静。何振天急着赶路,叫道:“店家,你给快些!”叫了两声,无人答应。何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没有应声。何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开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后堂,只见那卖饭的汉子摔在地下,门槛上斜卧着一个妇人,是那汉子的妻子。何夫人探那汉子鼻息,已无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觉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