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道:“何宝庭啊何宝庭,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番僧恶贼的手中,便如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举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脸上,臭气直冲,几欲呕吐,大声道:“这一点臭气也耐不了,枉自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当下拔足而行。走不了几步,腰间又剧痛起来,他咬紧牙关,反而走得更加快了。行到黎明,太阳光迎面照了过来,耀眼生花,何宝庭心中一凛:“天下之大,又何处是我家,我又该往哪而行?”想到家,不禁抬头望向太阳,心中寻思:“从此便要浪迹天涯,再回武馆看一眼吧。”转身朝扬州方向走去。没行出多远,转念想到:“这一路遥远,须得去买一匹坐骑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摸口袋,不由得连声叫苦,此番出来,金银珠宝都放在马鞍旁的皮囊之中,何振天和夫人身边都有银两,但在安葬的时候却被自己一起埋在了土中。他身上却一两银子也无。他急上加急,顿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阵,心想:“何宝庭啊何宝庭,你为何这般无用,堂堂七尺男儿,还会饿死不成?”迈步向回家方向走去。到得午间,腹中已饿得咕咕直叫,见路旁几株果树上生满了果实,也不知是什么水果,虽然未熟,也可充饥。走到树下,伸手便要去摘,随即心想:“这些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贼。何家三代都是响当当的武林豪杰,我怎么能作盗贼勾当?倘若给人见到,骂我一声小贼,教我以后如何做人?德威武馆的招牌从此再也立不起来了。”
他幼禀庭训,知道大盗都由小贼变来,而小贼最初窃物,往往也不过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终于积重难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头:“终有一日,我要重振德威武馆的声威,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作盗贼。”迈开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果树多瞧一眼。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小村,他走向一家人家,嗫嗫嚅嚅的乞讨食物。他一生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曾向旁人乞求过甚么?只说得三句话,已胀红了脸。
那农家的农妇刚和丈夫怄气,给汉子打了一顿,满肚子正没好气,听得何宝庭乞食,开口便骂了他个狗血淋头,提起扫帚,喝道:“你这小贼,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见了一只母鸡,定是你偷去吃了,还想来偷鸡摸狗。老娘便有米饭,也不施舍给你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鸡,害得我家那天杀的大发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乌青……”那农妇骂一句,何宝庭退一步。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扫帚向何宝庭脸上拍来。何宝庭大怒,斜身一闪,举掌便欲向她击去,陡然动念:“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乡下蠢妇,岂不笑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个踉跄,左脚踹上了一堆牛粪,脚下一滑,仰天便倒。那农妇哈哈大笑,骂道:“小毛贼,跌的好!”一扫帚拍在他头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沫,这才转身回屋。何宝庭受此羞辱,愤慨难言,挣扎着爬起,脸上手上都是牛粪。正狼狈间,那农妇从屋中出来,拿着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在他手里,笑骂:“小鬼头,这就吃吧!老天爷生了你这样一张俊脸蛋,比人家新媳妇还要好看,偏就是不学好,好吃懒做,有个屁用?”何宝庭大怒,便要将玉米棒子摔出。那农妇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饿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饿死你这小贼。”何宝庭心想:“要重振我武馆威风,今后须得百忍千忍,再艰难耻辱的事,也当咬紧牙关,狠狠忍住。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什么?”便道:“多谢你了!”张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农妇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转身走开,自言自语:“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我那只鸡看来不是他偷的。唉,我家这天杀的,能有他一半好脾气,也就好了。”
何宝庭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野间采摘野果充饥,好在这一年江苏省年岁甚熟,五谷丰登,民间颇有余粮,他虽然将脸孔涂得十分污秽,但言语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难。沿路一直行得八九日后,已回扬州。他怕敌人还在扬州,白天不敢擅自回武馆,好不容易等到晚上,这才悄悄朝德威武馆奔去。一别武馆已有时日,此刻心中五味具杂,到得附近,却远远见到武馆早就烧成了一片白地,连累左邻右舍数十家人都烧得精光。”何宝庭心中暗叫一声苦,悄悄走近,见整条街都是焦木赤砖,遍地瓦砾。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苦智这帮的恶贼们干的。此仇不报,枉自为人。”他本想离开漂泊之前再回家看一眼,哪里料到却是这般下场。心下凄苦,待要离去之时,突然想到父亲当日悄悄告诉自己剑谱埋在武馆佛堂后身的大槐树下。他心想此刻离去,恐再也不能回到扬州,四下望了望,见无人,想找些扁铲之类的工具却又没有,当下只得来到藏书地方,俯身徒手挖土。挖了良久,已能触碰到硬物,心中猜想便是剑谱,此时手上被土中坚石刮得满是鲜血,他顾不得疼痛,只拼命挖掘,不一会便挖出一个四方形的匣子来。这小匣做得甚为精妙,密封极好,何宝庭费了好大劲才将匣子打开,果然见里面放着一本小册,上面写着“何家剑法”四个大字。他想翻开来看,却记起父亲遗训,当下将剑谱揣好,准备离去。走到一处所在的时候,何宝庭突然停下,原来那是欧阳萍葬身的地方,眼望土包,何宝庭呆立良久,满是悲愤,心中暗暗发了个誓,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一路南下,目标便是杭州致远镖局。此番家里遭遇变故,他早已举目无亲,若不是回家看到欧阳萍埋身之处,恐怕也想不起还有这么一门子亲戚。此刻他只盼能够快些到达杭州,投奔未来岳父欧阳龙。他走走停停,一路行乞,行得二十余日后,已到了浙江境内,他问明途径,径赴杭州,心想到得致远镖局,欧阳龙看在往日情分上,总会收留自己,最不济也可取些盘缠,用于生计。到得杭州城内,一打听致远镖局,那行人说道:“致远镖局?你问来做什么?镖局子早烧没了。”何宝庭心中暗叫一声苦,来到镖局的所在,果见整座镖局都烧得干干净净。何宝庭心道:“苦智番僧下手这般快,居然连欧阳家也不放过,想必自是料得自己会来投奔,找自己不到,这才杀了岳父一家。”何宝庭在杭州来不及停留,即日离开。此番在这世上可真算得上再无一个亲戚朋友。从此便只能浪迹天涯,乞讨为生。要想重振德威武馆,只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