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着烟没说话。她突然气了,站起身走出两步又回头站住:“你到底要无理取闹到什么时候?”
“我无理取闹?”
“我难道没跟你说过他?当时不是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了?难道是我想去见他?”
我看着那片美人蕉没说话。她冲到我面前,大声说:“你为什么把什么事情都推到我头上?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理解我?”
“你要我怎么理解你?他说和你见了好几次面,两人相处得还很融洽,是吧?”
她怔住了,脸气得通红。我冷冷地说:“他扔了五十万,让我退出。出手还真大方。”
她怔了一下,回过神后弯腰用力朝我大喊一声:“你怎么不去死!”
她站在那里哭了,太阳照得她明晃晃的,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不要听!”她把手里的包朝地上一摔,转身就走。
我把她的包捡起来放在长椅上,重新点了支烟。周围人来人往,阳光刺眼。我坐在长椅上吸了一个多小时的烟,起身去找她。
植物园太大了,我转了两个多小时也没看到她。我万般无奈,只好去植物园出口处坐着。一边等她一边自我反省。左等右等不见她出来,但她包还在我这里,跟家里说的又是明天才出差回来,也不可能回家去。
一直等到黄昏,终于看到沈樱红肿着眼睛,木偶一样走出来。我走上去说:“我还以为你迷路了。”
沈樱看了我一眼,也没停下来。我伸手拉住她,挤出一丝笑容:“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花粉中毒了?”
她猛地甩开我,拔腿就跑。我百米冲刺追上去,累得气喘吁吁:“我只是把事情告诉你,我也不想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你是说我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没有。”我停了一下,“如果你有什么想坦白的,我也愿意倾听。”
“我跟你没有话说!”
“那好,我说——”我挡到她面前,预防她再跑,“那个人来找我,难道我不应该告诉你吗?我告诉你这件事的时候心情当然不好,我不可能喜气洋洋,我只会是忧心忡忡。你说说看,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我以前没跟你说过他吗?”
“我知道。但是我又不是一个圣人,更不是石头人,我心里也会不舒服。”我顿了一下,“你就当我是吃醋了好吧?”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去找我?”
“找了,没找到。”
“你那叫找吗?乱转一圈,我都看到你了,你还没看到我。”
“我心里急,有点盲目了。”
“你急什么了?我走了不正合你意吗?”
“没法合,你一走我就六神无主了。”
晚上躺在酒店床上,沈樱问我:“五十万也不少了,你怎么不要?”
“太少了,五百万差不多。”
沈樱忽地坐起身,盯着我:“是吧,五百万就够了吧?”
“嗯,他给五百万我就送根你的头发给他作纪念。”
“五千万呢?”
“亏你还是做销售的,五千万不就十根头发吗?”
沈樱俯身看我:“这么在乎我?”
我点点头,说:“要不你别做销售了,我也不读什么研究生了。我们找个小城市去,找个工作,过过简朴的日子。”
“你怎么这么没志气?”
“我这人对生活要求不高,混个一日三餐就够了。要是每天能睡懒觉,两餐也行。”
“我不要你这么没出息。”她严肃地看着我,“我算过了,我再干两年,差不多能存二十多万。要是做得好,说不定还能存三十万。到时你也毕业了,我们就先贷款在外环旁边买个房子。有了房子,我父母不同意也同意了。以后我们有钱了,再卖了外环的房子,在市区买一套,小点也行。一步一步来,日子总归会好的。”
“你父母就那么反对?”
“他们就是普通小市民。”她停了下,似乎又想替她父母辩解,“但是上海的父母有几个不想自己女儿嫁个有房子的?也不能全怪他们。”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可以过简朴的生活,她虽然也可以,但是我很清楚,她是一个要强的人,过简朴的生活,她即使不抱怨,心里也终究会一直不舒服。
3
阳台上的烟头越来越多,从研一累积到现在,像逝去的一个个黯淡的日子,默然无声地堆积在角落里。我收到那封匿名信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中旬了。
信封上打印着学校地址和我的名字,信封里只有两张照片。一张照片里沈樱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跳舞,贴得很近,那个男人的手几乎完全搭在她的臀部。另一张照片里沈樱正在亲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两人嘴唇对着嘴唇,五十多岁的男人眼镜半歪,一脸满足的猥琐表情。
我找寒仔鉴定照片的真假。寒仔对着照片看了十几分钟,说真的。看我一脸惨白,寒仔说:“要不明天我在自然光下再看看。”
我一夜未睡。不会的,不会的,事情不会变成这样的,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第二天寒仔甚至借了一个放大镜来,对着照片看了许久,肯定地说:“百分之九十九是真的,PP,指用Photoshop(一种图像处理软件)合成、处理图片。的话很难P得这么真。”
寒仔这句话如同一把斧头,像砸一个易碎的瓷器一般,把我心里残存的一点希望稀里哗啦砸得粉碎。我拿过照片,痴痴呆呆地看。照片里的女人居然是沈樱,这是不是太荒唐了,太可笑了?
如果让她当年的大学同学看到,他们一定万分错愕,当年的中文系系花会变成一个类似陪酒女的角色?
那晚我像发疯的野狗一样,在漫天大雨中绕着操场狂跑,不知道跑了多少圈脚一滑重重摔倒在地。空旷的操场上,只有我一个人跪在那里撕心裂肺地干呕,任凭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出来。
那些天我没有给沈樱打电话,她打过来我也没接。她发了无数条信息,问我怎么了。我回短信说:我需要静一静,我们暂时不要联系。然后任凭她怎么打电话发信息,我都没有理睬。
我上专业课的时候也开始发呆,有次让宋老师看出来了,停下来问我:“郑海帆,这个新批评你听懂了没有?”
“嗯?”我连忙装出脑子里盛满了新知识的样子,“听懂了。”
好在宋老师没有让我讲解一下,自己喝了口茶接着讲下去了。
或许匪哥说得对——男人做销售嘴皮活点,朝死里喝就行了。女人做销售靠什么?特别是漂亮的女人?
我原本以为沈樱会不同,现在才发现和这个社会相比,自己实在是过于天真了。走在校园里时,我常常会抬头看天,久久地看——到底是我出了问题,还是生活本身出了问题?
四月二十二号。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阳光灿烂,温暖宜人,但我却感到一阵阵寒冷。那天她的妈妈来找我了。这个在幕后操纵的女人到底来了。
她面目温和,保养得很好。近五十岁的人,身材依然苗条,头发乌黑地披在肩上,不知是染过还是本就如此。看得出,她妈妈年轻时应该也是一个美女。沈樱的脸盘像她妈妈,都是小巧的鹅蛋脸,但是眼睛不像。她妈妈的眼睛里有淡淡的冷意,让人明显有距离感。
我带她去校门口的“避风塘”。我甚至觉得我该预订一个位置了,如果这次我依然无动于衷,下次她的爸爸是不是也该来了?
沈樱妈妈似乎很擅长讲故事。她告诉我,沈樱爸爸是浙江人,她当知青插队时认识了沈樱爸爸。知青返乡后,她爸爸来上海。她当初没嫌弃她爸爸是个穷光蛋,嫁给了他。结婚后,他们夫妻两人跟沈樱的外公外婆挤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住。
挤了三年后,她单位终于分了房子,他们搬到那种砖面的老公房里住。那种老公房只有一个房间,厨房在门外的过道里,厕所是同一楼层的三家共用。沈樱大了以后,在房间里拉了条布帘,隔成两间住。
她说,沈樱懂事以后都不敢带同学来家里玩。在那个老公房里,沈樱一直住到十二岁。后来沈樱的外公外婆去世,他们卖了老房子,又贷了款,才买了现在的房子。沈樱十八岁那年,房子贷款才还清,她是下定决心不要沈樱成年后还跟房贷扯上关系。
她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我希望小樱这辈子都不要再跟房贷扯上关系了。如果你和小樱结婚了,你让她住哪里?再让她回去住老公房?还是租房子,让小樱陪着你再熬五年还是十年,再贷款买房子?等到小樱再还清房贷,她多大了?那时候你们的孩子是不是也该买房子了?你是要小樱这辈子都跟房贷扯在一起吗?如果这样,你不觉得她的命太苦了吗?”
我从来没想过这么远,默然无语。
她说:“不是我不喜欢你,但是我毕竟是一个做妈的,我自己这辈子过得苦就罢了,我不能再让我女儿走这样的路。你能明白阿姨的心思吗?”
整个谈话过程中,我几乎没说什么话,我坐在那里想那些照片是不是她寄的。一个母亲说自己那么疼爱自己的女儿,她会寄那样的照片吗?况且,她又从哪里得来这些照片?或许是申友杰寄的也不一定。
我答应她,我会好好想想,尽快给她答复。
4
我不接沈樱的电话,不回她的信息,我努力想把事情想清楚。
二十六号下午,我被武皇拉去研究生会活动室开会。上次开完成立大会后,研究生处似乎对文学社比较满意,这次拨了一笔经费下来,准备让文学社成员到奉贤校区参观一趟,顺便和那里本科生的文学社搞一次联谊活动。
武皇满面红光地滔滔不绝,其余的人听说要去和本科生联谊也很兴奋,我木头一样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武皇在讲什么。会开到一半匪哥打电话过来,说沈樱到学校来了。今天是她出差回来的日子,按照惯例,我应该去机场接她的。
我和武皇说了声有事,回了宿舍。沈樱坐在我的椅子上,旁边放着行李箱,神色憔悴,两颊消瘦。匪哥见我回来,朝我使了个眼神。我带着沈樱去校园里,在湖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整个路上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我看着湖面默默抽烟,她也看着湖面不说话。四月末的天气和煦宜人,如果在平时,这应该是个约会的好日子。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没说话。她又问:“为什么不回我信息?”
她问了半天,我只是默默抽烟。
她掰过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为什么?你说呀!”
我转过身,看着湖面说:“我们……分手吧……”
她愣住了,整个人被突然冰住一般僵在那里。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或者我不希望她会这样。我低头看脚下:“我想过了……这样对你也好,对我也好……”
她木呆呆的,失神地看着我身后的柳树问:“你说什么呢?”
“我们本身或许合适……但是现在我们本身也不合适了……”
“为什么不合适?我们以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不合适了?”她语无伦次,眼泪流了下来,“你认识别的女人了?”
“不关别人的事,是我们,我们不合适了。”我说,“你变了,我没变,相对论。就像放风筝一样,你已经飞得太远了,我看不见你了,我也抓不住那根线了。”
“不会的,不会的……”她满脸泪水地摇头,“你不会这样的,一定有别的原因!”
我看着她:“你还是以前的你吗?”
“那我不做销售了好不好?”她抓住我的手,“我不做销售了,我等你毕业,跟你回天津。”
我看着湖水,拼命克制自己,这个时候我不能掉一滴眼泪。
当初我们甚至想好了以后孩子的名字。我们想好了以后要一个女儿,起名叫郑溪贝。“溪”里的三点水是从我名字的“海”里来的;“贝”是从她的“樱”字里来的。我们说好了,她教女儿画画,我教女儿读诗。
记得沈樱毕业那年的暑假里,我和她一起去黄山玩。两人在连理松旁锁下同心锁,我们把钥匙系上红丝带,用力将钥匙扔到深谷里。那时的我们依然年轻,依然相信爱情。
我和她在湖边一直坐到天黑,我带她去学校的食堂吃了晚饭,送她去酒店。我没有留下来,把她送到房间后,我说:“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她站在那里,红肿着眼睛看着我。我转身走,忽然听到她在后面轻声说:“等等。”
我回身看她。她擦了擦眼泪,走到我面前说:“再抱我一下。”
我伸手抱住她,眼泪哗地流了出来。她直起身,看我哭了,说:“你还爱我,对不对?”
“……不爱了……早点休息……希望你能幸福……”
夜晚的上海依然繁华而热闹,车水马龙,灯火璀璨。我独自走在街上,对这个城市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5
那次和本科生的联谊活动我没有去。分手后的第二天,我独自去了黄山。
到黄山的时候早上六点多,我直接进山。傍晚我爬到了半山寺,进寺烧香。这是我第二次进寺庙烧香,第一次还是当初考完研的时候,我因为心里忐忑,考完试后去寺庙抽了一次签。签语:“此卦功名成就之象,凡事宜进大吉也”。
解签的和尚说,这签有个典故,叫韦佩遇仙。说的是一个叫韦佩的穷书生,年近四十,牵驴过洛阳桥,见一渔夫卖大鳖,韦佩不忍,但自己也没钱,就用驴换了鳖,于桥下放生。从此韦佩中举,加官晋爵,传说此鳖为仙所化,故曰韦佩遇仙。和尚说:“此签诸事佳吉,求之顺遂,乃上签。”
半山寺的招待所异常阴冷,被褥摸上去一片潮湿,睡我上铺的人整夜鼾声如雷。我又累又困,但怎么也睡不着,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幕幕回想和她的事情,泪流满面。
早上五点多我再次出发,披着一次性雨披,在清晨厚重的浓雾中,拿着根树枝,跌跌撞撞地朝光明顶爬。爬到光明顶的时候,我全身几乎都湿透了,又冷又潮。我租了一件军大衣,紧紧裹着,依然抑制不住地发颤。朝阳蓬勃而出的那一刻,我眼泪夺眶而出。周围的游人兴奋地大喊,无边的云海在脚下的深谷里翻滚,晕红的朝阳美得那么不真实。那一刻,我想我要继续活下去,我要弄清楚这个社会究竟给我安排了怎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