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幻觉也体现在了我的信中,比如我会在信中问她:“如果海子当年就受到大众追捧,或许海子也写不出那么多优秀的诗歌了。你觉得呢?”然后我就会在信中替她回答:“你肯定同意我的看法吧。诗人如果和外界环境失去了张力,他还如何能固守自己的内心呢?一个失去自己内心的诗人,还怎么能写出打动人心的诗歌呢?”
半个月后,小卖部的老太太一看我过去,就笑呵呵地打招呼。那笑的意思是,这小子还挺执著的。我往往也腼腆地笑笑,心想,我小子就这么执著,没见过吧?
有天我去送信的时候,舒畅说:“你不是会写诗吗?给她写诗呀!”
于是我又开始在情书中给沈樱写诗,但是每天一首,又要保证质量,实在是非常困难。我担心持续不了一个星期我就得胡诌了。想来想去,只好间隔着写上一首,并表示是有感而发,而且是发自肺腑。那些诗中我最满意的一组名为《致水边的阿狄丽娜》,全文如下:
(一)鸟
每天早晨
我想着你的模样
想你的长发,拂过一天的时光
我坐在屋顶
等着那只白尾巴的鸟
它每天都经过你的窗口
我不能飞翔,我嫉妒它
(二)云朵
天气真好
我想写一封信给你
写在云朵上
无论你在哪里
一抬头,就能看见
(三)河
白的云朵,白的河
我说
亲爱的,我们相爱吧
一起顺着河水流走
流到悠悠的——
白云间
我觉得写情书跟打飞机一样,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不能受人打扰。那个时候匪哥他们还没开始玩星际魔兽之类的游戏,一般十二点就睡了。我每晚等他们睡了后,就盘腿坐在桌前给沈樱写情书。我的桌子靠着宿舍阳台的门,有时我写着写着就透过阳台的门看外面——校园里幽静无声,昏暗的路灯光棍一样高高耸立。想到两人的未来,我心里会陡然一阵惆怅。这时我往往起身去阳台抽根烟,振作精神后重新回来埋头苦写。
持续了一个月后,有天我去沈樱宿舍楼下,打电话给舒畅,舒畅不在宿舍。往常舒畅也有不在宿舍的时候,她会打电话回宿舍让别的人下来拿。这次她让我直接打沈樱电话,然后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我因为怕信被弄折了,没敢放在口袋里,一直揣在胸口,我明显感觉那封信跟着我的心脏突突跳。舒畅把沈樱的号码发过来了,跟了个字:“打!”
其实沈樱的号码我老早就倒背如流了,只是不敢打而已。我停好自行车,在她们宿舍楼下徘徊了六圈,终于鼓起勇气给沈樱打了电话。她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我说:“沈樱吗?我郑海帆,我送外卖来了,在你们宿舍楼下。舒畅好像不在吧,能不能劳驾你下来拿下?”
电话那边没声音,我正发愣想再说点什么,电话那边挂掉了。我心想完了,这如何是好?我又担心她会不会真的下来拿,也不敢走。
等了有十几分钟,沈樱竟然下来了。她穿着一身粉色的KITTY猫长款睡衣,长发流水一样披在肩上。我看得一呆,她抿嘴一笑,两手交叉放在身前,有些拘谨地看着我。我连忙把信拿出来递给她。她接过信,冲我挥了下手:“再见。”
我张着嘴站在原地,一直看不到她身影才回宿舍。晚上在宿舍里,我对匪哥哀叹说:“完了,我这辈子要是得不到她,死了也罢了!”
匪哥觉得我有戏,他分析说:“她都能自己下来拿信了,那还没戏啊?她为什么穿着睡衣都敢下来?还不是因为心里对你没有防备感了?你再努力努力,过不了几天,估计她要裸体下来拿信了!”
受了鼓舞后,我当晚发奋图强,写了六千多字。写好之后凌晨四点多了,我毫无睡意,又去阳台抽了根烟,回来接着写。不知过了多久,阿刚在床上咕哝一声:“海哥,今天起来这么早啊?”
我一看时间,妈的都早上六点四十了!但是我感觉还没写完,胸中还有千言万语等着抒发,一直写到快八点半才上床睡觉。
下午我把情书送给沈樱的时候,她侧脸看了看我。我说:“怎么了?”
她说:“你眼睛有点红呀!”
“嗯,写情书写红眼了。”
她笑了一下,道了句再见,转身上楼了。又过了两天后,再去送情书时,两人也能聊上几句了。有天晚上两人在楼下聊天,有个女生大概是她同学,经过时和她打了声招呼。她不知道是发觉这次聊的时间长了,还是因为被人看见的原因,脸忽然红了,匆匆说了几句就上楼了。
再次见面时我约她吃饭,她踌躇着说不方便。隔天再约,她回宿舍收拾了一下跟我去了。吃饭时,我就信中的问题向她一一询问,想不到她居然也都记得,两人言谈甚欢。
吃完饭我提议去操场上走走,上海这边空气质量不好,城市灯光又太强,看不见几颗星星。两人在操场上散步时,我指着天空西边角落里一颗朦朦胧胧的星星对她说:“城市夜空中,我仰望星空。那颗在万千灯火中依然向我投来它美丽光辉的,就是我最爱的你。”
她抬头看星星,问我哪一颗。我伸手指给她,她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去了。我侧脸看去,她脸好像有些红了。她穿着一件白底黑条纹的长款连衣裙,愈发显出婀娜婉约的气质。和她走在一起,我心里的骄傲感都快溢出来了。
有好几个热衷于保持身材的女生在操场上跑步锻炼,两个并排跑的人快经过她旁边的时候,我伸手拉住她,笑着说:“小心,别耽误别人减肥。”
她看我一眼,飞快地低下头去,并没有挣脱。她的手纤细柔软,我幻想过无数次牵着她的手,此刻终于实实在在地握在手里了,我又想会不会是幻觉?我甚至傻乎乎地不时稍稍用力握一下她的手,确信自己真的是牵着她的手了。
夜空如此宽阔,我却感觉盛不下我心里的幸福。如此约会了几次后,有天晚上我骑车送她回去,经过一处减速带的时候,车子一颠簸,她伸手抓住我的腰,然后又连忙放开了。我拉过她的手,放在我的腰上,她也没再放开。再约会了几次,我骑车送她回去时,她偶尔会主动靠在我后背上了。
相处久了我渐渐发觉沈樱其实也挺活泼的,有时候还有些小性子,并不像以前以为的有高高在上的距离感。比如她那会儿常常纠缠于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我是不是看到她第一眼就喜欢上她了。我说:“是。”
她说我撒谎,她下次再问的时候,我说:“当然,毫无疑问。”
第二个问题是,我在她之前到底谈过几个女朋友。我告诉她,就大学里谈过一个,只是牵牵手的阶级友情而已。这个回答她坚决表示不信,口口声声说:“你看你那些情书写的,完全就是一个老手,肯定欺骗过不少良家女子吧?”
“没有,你是第一个。再说对你也不是欺骗呀,是追求好吧?红卫兵追求毛主席光芒的那种追求!”
“你也给她写过好多情书吧?”
“给谁呀?”
“大学里那个呀,初恋情人呀!”
她明显笑里藏刀,我连忙撒谎,用力摇头说:“一封都没有!”
“那至少给别的写过吧?”
“没有别的呀!”
“不可能,至少这些吧?”她冲我竖起右手。
“怎么可能?”我把四个手指掰下去,就剩下一个大拇指,“就大学里那一个。”
她看了眼右手,吃了一惊,把手伸到我面前:“还留着大拇指?那一个是最好的是吧?”
“你这就小心眼了,我是无意的。”
“就是无意的才能体现出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我最真实的想法是我现在喜欢你已经喜欢到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了,我都恨不得掏心掏肺了!”
她抿嘴看着我,忽然侧头贴到我胸口听了一会儿,直起身说:“心跳紊乱,肯定在撒谎!”
不等我辩解,她又开始盘问第三个问题:我那些情书里的话是不是发自肺腑的。我无比肯定说是。她又说我撒谎。我问她那里撒谎了,她马上扯回前两个问题,说我那两个问题都没说实话。
我有时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采用岔开话题的战术,问她有没有觉得我的情书写得好。她表示不屑,有时还列举证据:“还说期待我这艘美丽的船,驶入你荒凉的城。我就这么倒霉呀,驶入哪个港湾不好呀,要驶入你的城里,还是个破城!”
后来我被她的这三个问题折腾得皮厚了,不管她问哪个问题,也不管她怎么问,我一律回答:“我爱你。”
这招看似无赖,其实最有效,既不费口舌,也不得罪她。匪哥说得对——既然女人是不讲道理的,那就别讲道理了,只管耍流氓好了。
沈樱不讲道理的特征体现在多个方面。学校有个湖,湖的西边是一片小树林,还有一个小花园,属于谈情说爱的专用地方。我带她进去过一次,也只有一次而已。
其实小树林里不错,遮遮挡挡隔了三四米就看不见了。那天吃过晚饭,我死活拉着她钻进去。她挺紧张,接吻停下来就朝四处看。
巧的是,那晚在小树林居然听到不和谐的声音,她紧张得要命,靠在我怀里大气都不敢出。那边一结束,她就催着我走。我意犹未尽,不想走,见她明显急了,才百般无奈地出来。
她坚决表示以后再也不进去了。我想尽方法喂好话解除她的顾虑。她狠狠瞪着我说:“再这样不理你了!你别笑嘻嘻的,我说真的!”
“但是……我们又不是……不不,我是说,我们也不是……外人呀……”
她瞪着眼看我,见我渐露苦相,又改为歪着脸瞅我。
“好吧!”我叹了口气,放弃了企图,“你永远是对的,你说的都是真理。”
沈樱毕业前,我请她们宿舍的人去“东北人家”喝了一顿。舒畅那晚跟我对吹啤酒,喝高了,醉醺醺地提醒我说:“姐夫,你这事要进行下去,得买房子才保险。你想想看,上海小姑娘有几个愿意找没房子的?如果我们是大款就算了,也不跟你要什么房子,但我们也就是小老百姓,从小跟着家里还房贷还过来的。你可别让沈樱吃二茬苦啊!”
我酒气上涌,拍着胸脯说:“放心,内环不敢说,中环内的房子我以后还是能买的。大的我也不敢说,两室一厅至少还行吧!”
那时上海的房价还没有像吹肥皂泡一样突突涨,而且当时研究生毕业后的出路也还不错。我虽然感觉自己有点夸口,但说那些话也不是毫无底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