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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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怀东京(1)

周作人

作者信息:

周作人(1885—1967),现代散文家、诗人、文学翻译家。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最早提倡“美文”的写作,强调以自我为中心,提倡言志的小品文。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自己的园地》、《谈龙集》、《谈虎集》等,诗集《过去的生命》,回忆录《知堂回想录》等,另有多种译作。

我写下这个题目,便想起谷崎润一郎谷崎润一郎(1886—1965),日本小说家。文学上受到波德莱尔、爱伦·坡和王尔德的影响。他的创作倾向颓废,追求强烈的刺激、自我虐待的快感和变态的官能享受,自称为“恶魔主义”。代表作是《春琴抄》。他的汉学造诣很深,十几岁时即能赋汉诗。曾到中国游历访问,结识郭沫若、田汉、欧阳予倩等人,返国后写了《上海交游记》。曾任日中文化交流协会顾问。在《摄阳随笔》里的那一篇《忆东京》来。已有了谷崎氏的那篇文章,别人实在只该搁笔了,不佞何必明知故犯的来班门弄斧呢。但是,这里有一点不同。谷崎氏所忆的是故乡的东京,有如父师对于子弟期望很深,不免反多责备,虽然溺爱不明,不知其子之恶者世上自然也多有。谷崎文中云:

“看了那尾上松之助的电影,实在觉得日本人的戏剧,日本人的面貌都很丑恶,把那种东西津津有味的看着的日本人的头脑与趣味也都可疑,自己虽生而为日本人却对于这日本的国土感觉到可厌恶了。”从前堀口大学有一首诗云:

在生我的国里

反成为无家的人了。

没有人能知道罢——

将故乡看做外国的

我的哀愁。

正因为对于乡国有情,所以至于那么无情似的谴责或怨嗟。我想假如我要写一篇论绍兴的文章,恐怕一定会有好些使得乡友看了皱眉的话,不见得会说错,就只是严刻,其实这一点却正是我所有对于故乡的真正情愫。对于故乡,对于祖国,我觉得不能用今天天气哈哈哈的态度。若是外国,当然应当客气一点才行,虽然无须瞎恭维,也总不必求全责备,以致吹毛求疵罢。这有如别人家的子弟,只看他清秀明慧处予以赏识,便了吾事。世间一般难得如此,常有为了小儿女玩耍相骂,弄得两家妈妈扭打,都滚到泥水里去,如小报上所载,又有“白面客”到瘾发时偷街坊的小孩送往箕子所开的“白面房子”里押钱,也是时常听说的事,(门口的电灯电线,铜把手,信箱铜牌,被该客借去的事尤其多了,寒家也曾经验,至今门口无灯也。)所以对于别国也有断乎不客气者,不过这些我们何必去学乎。

我曾说过东京是我第二故乡,但是他究竟是人家的国土,那么我的态度自然不能与我对绍兴相同,亦即是与谷崎氏对东京相异,我的文章也就是别一种的东西了。我的东京的怀念差不多即是对于日本的一切观察的基本,因为除了东京之外我不知道日本的生活,文学美术中最感兴趣的也是东京前身的江户时代之一部分。民族精神虽说是整个的,古今异时,变化势所难免,我们无论怎么看重唐代文化的平安时代,但是在经过了室町江户时代而来的现代生活里住着,如不是专门学者,要去完全了解他是很不容易的事,正如中国讲文化总推汉唐,而我们现在的生活大抵是宋以来这一统系的,虽然有时对于一二模范的士大夫如李白韩愈还不难懂得,若是想了解有社会背景的全般文艺的空气,那就很有点困难了。要谈日本把全空间时间的都包括在内,实在没有这种大本领,我只谈谈自己所感到的关于东京的一二点,这原是身边琐事,个人偶感,但他足以表示我知道日本之范围之小与程度之浅,未始不是有意思的事情。

我在东京只继续住过六年,但是我爱好那个地方,有第二故乡之感。在南京我也曾住过同样的年数,学校内外有过好些风波,纪念也很不浅,我对于他只是同杭州仿佛,没有忘不了或时常想起的事。北京我是喜欢的,现在还住着,这是别一回事,且不必谈。辛亥年秋天从东京归国,住在距禹迹寺季彭山故里沈园遗址都不过一箭之遥的老屋里,觉得非常寂寞,时时回忆在东京的学生生活,胜于家居吃老米饭。曾写一篇拟古文,追记一年前与妻及妻弟往尾久川钓鱼,至田端遇雨,坐公共马车(囚车似的)回本乡的事,颇感慨系之。这是什么缘故呢?东京的气候不比北京好,地震失火一直还是大威胁,山水名胜也无余力游玩,官费生的景况是可想而知的,自然更说不到娱乐。我就喜欢在东京的日本生活,即日本旧式的衣食住。此外是买新书旧书的快乐,在日本桥神田本乡一带的洋书和书新旧各店,杂志摊,夜店,日夜巡阅,不知疲倦,这是许多人都喜欢的,不必要我来再多说明。回到故乡,这种快乐是没有了,北京虽有市场里书摊,但情趣很不相同,有些朋友完全放弃了的方面,回过头来钻到琉璃厂的古书堆中去,虽然似乎转变得急,又要多花钱,不过这也是难怪的,因为在北平实在只有古书还可买,假如人有买书的瘾,回国以后还未能干净戒绝的话。

去年六月我写《日本管窥之二》,关于日本的衣食住稍有说明。我对于一部分的日本生活感到爱着,原因在于个人的性分与习惯,文中曾云:

“我是生长于东南水乡的人,那里民生寒苦,冬天屋内没有火气,冷风可以直吹进被窝来,吃的通年不是很咸的腌菜也是很咸的腌鱼,有了这种训练去过东京的下宿生活,自然是不会不合适的。”还有第二的原因,可以说是思古之幽情。文中云:

“我那时又是民族革命的一信徒,凡民族主义必含有复古思想在里边,我们反对清朝,觉得清以前或元以前的差不多都好,何况更早的东西。”为了这个理由我们觉得和服也很可以穿,若袍子马褂在民国以前都作胡服看待,在东京穿这种衣服即是奴隶的表示,弘文书院照片里(里边也有黄轸胡衍鸿)前排靠边有杨晳子的袍子马褂在焉,这在当时大家是很为骇然的。我们不喜欢被称为清国留学生,寄信时必写支那,因为认定这摩诃脂那,至那以至支那皆是印度对中国的美称,又《佛尔雅》八,释木第十二云:“桃曰至那你,汉持来也。”觉得很有意思,因此对于支那的名称一点都没有反感,至于现时那可怜的三上老头子要替中国正名曰支那,这是着了法西斯的闷香,神识昏迷了,是另外一件笑话。关于食物我曾说道:

“吾乡穷苦,人民努力吃三顿饭,唯以腌菜臭豆腐螺蛳当菜,故不怕咸与臭,亦不嗜油若命,到日本去吃无论什么都不大成问题。有些东西可以与故乡的什么相比,有些又即是中国某处的什么,这样一想也很有意思。如味噌汁与干菜汤,金山寺味噌与豆瓣酱,福神渍与酱咯哒(咯哒犹骨朵,此言酱大头菜也),牛蒡独活与芦笋,盐鲑与勒鲞,皆相似的食物也。又如大德寺纳豆即咸豆豉,泽庵渍即福建的黄土萝卜,蒟蒻即四川的黑豆腐,刺身(sashimi)即广东的鱼生,寿司(sushi)即古昔的鱼鲊,其制法见于《齐民要术》,此其间又含有文化交通的历史,不但可吃,也更可思索。家庭宴集自较丰盛,但其清淡则如故,亦仍以菜蔬鱼介为主,鸡豚在所不废,唯多用其瘦者,故亦不油腻也。”谷崎氏文章中很批评东京的食物,他举出鲫鱼的雀烧(小鲫鱼破背煮酥,色黑,形如飞雀,故名)与叠(小鱼晒干,实非沙丁鱼也)来做代表,以为显出脆薄,贫弱,寒乞相,毫无腴润丰盛的气象,这是东京人的缺点,其影响于现今以东京为中心的文学美术之产生者甚大。他所说的话自然也有一理,但是我觉得这些食物之有意思也就是这地方,换句话可以说是清淡质素,他没有富家厨房的多油多团粉,其用盐与清汤处却与吾乡寻常民家相近,在我个人是很以为好的。假如有人请吃酒,无论鱼翅燕窝以至熊掌我都会吃,正如大葱卵蒜我也会吃一样,但没得吃时绝不想吃或看了人家吃便害馋,我所想吃的如奢侈一点还是白鲞汤一类,其次是鳘(乡俗读若米)鱼鲞汤,还有一种用挤了虾仁的大虾壳,砸碎了的鞭笋的不能吃的“老头”(老头者近根的硬的部分,如甘蔗老头等),再加干菜而蒸成的不知名叫什么的汤,这实在是寒乞相极了,但越人喝得滋滋有味,而其有味也就在这寒乞即清淡质素之中,殆可勉强称之曰俳味也。

日本房屋我也颇喜欢,其原因与食物同样的在于他的质素。我在《管窥之二》中说过:

“我喜欢的还是那房子的适用,特别便于简易生活。”下文又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