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建的部分最大的房间是图书馆或图书陈列室。这里展出了世界各国出的不同版本的安徒生的作品。它们所包括的语言有一百种以上。有的版本的装潢和插图非常精美,它们本身就是很高级的艺术品。我在这些陈列书籍的玻璃书橱之间来回翻阅,每打开一本书总觉得爱不释手,特别是那些不同风格的插图,一看就使人入迷。它们给原作增添了不少新的意境和想象。可惜的是,在这里看不到中国出的各种安徒生童话版本。虽然馆长一再向我解释,中国的版本种类很多——销行量也在世界上最大,“因此正在整理”,但他真正的用意是出于一种礼貌的考虑,他怕他的远方来客感到不安。我们的书籍从纸张、装帧、设计、插图和印刷质量方面还是处于一种相当落后的阶段,在这些图书的行列中,也许实用价值有余,而艺术价值则可能确实不够——也可以说没有。作为一个译者,我多么盼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能出版一些由中国艺术家插图的精美的安徒生童话版本!
谈起插图,博物馆里的走廊上和空白的墙上陈列的确实不少。它们风格的多样,可以说代表了童话插图的简要发展史。从最早的插图画家、安徒生的朋友彼德生的古雅现实主义风格,到近代法国现代派画家的超现实主义构图,几乎在这里都有代表性的作品。俄罗斯画风的幽默,西班牙画风的粗犷,日本画风的细腻柔和,都表现出世界各不同民族的插图画家的特色。无疑这些作品将在这里与安徒生各种文字的版本长存。我国的插图画家虽然没有代表性的作品在这里出现,但我在出国前,国画家王同仁同志却慨然为我画了一幅中国画风的《天鹅》,由我带去作为送给博物馆的一份礼物。由于它的尺寸很宽,又是在北京用传统的工艺裱出的,无法装进衣箱,只能拿在手中。我就这样把它夹在腋下,从北京上飞机,经贝尔格莱德转斯德哥尔摩,经过哥本哈根,最后带到奥登塞。这幅画的经历本身就有点传奇。因此当我把它献给博物馆的时候,馆长特别请来记者拍照,并且把这个场面发表在《奥登塞日报》的头版上。中国画家到底还是与这个博物馆,同时也与奥登塞——结下了一点友谊。这种友谊由馆长特别给王同仁同志写的一封道谢信而记录了下来。这幅画当然也与博物馆长存。
博物馆的扩建部分还包括一个大型圆屋顶大厅。国际安徒生学会就设在这个博物馆,馆长奥克生纳德就是它的机关刊物《安徒生研究》的主编。这个大厅同时也是国际上研究安徒生的学者在这里集会的场所。除此以外,这里还不时举行以安徒生童话为主题的音乐演奏会。它四周的墙壁,也是琳琅满目,绘着以安徒生《我的一生的童话》为题材的许多彩色壁画。这些都是出自丹麦名画家尼尔斯·拉尔生·斯兑文斯的手笔。这些壁画生动地表现出了安徒生一生奋斗的历程,特别是他童年和少年那个阶段。它们本身就是一部形象化的连环童话,但这部连环童话却是由安徒生的实际生活所构成,因而也是一部别开生面的童话——传记童话。它加深了人们对于安徒生及其作品的理解。
当然,对于安徒生的理解,单这个博物馆所提供的材料不一定就能概括全面。安徒生故乡的人民和风物,在他最容易接受外界印象的童年,对他性格的形成,对他后来创作的影响,都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可惜我的日程安排得很紧,不能遍访作为安徒生的故乡的富恩岛上的各地。我到达哥本哈根的第一天,丹麦外交部就出面招待(因为该部也兼管对外宣传和文化联络事务),把我当做国家的客人,当时给了我一张由丹麦交通部赠送的旅行丹麦全国的免费车票,使我可以自由旅行全国各地。我阔别了这个童话般美丽的国家已经有30多年,正有住在丹麦许多其他地方的朋友要访,所以只能在奥登塞停留五天。博物馆馆长尽量利用这段短暂的时间,驱车带我到这个岛上一些与安徒生生活和写作最有关的地方去参观。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名叫莫尔特克贵族的“格格鲁普”别墅——安徒生中年以后,就常被邀请到这里来休息和写作。另一个地方就是隐在一片树林中的“村子博物馆”。但这不是一个自然村,而是由这个岛上残存的一些古老的农舍组成的。
它们被移到这里,形成一个小村。它们都是用圆木搭建的小屋,自然很简陋,但却表现出一个半世纪以前农民和手艺人的生活。安徒生作品中好大一部分内容就是取材于这些人。还有一个地方就是安徒生在他的童话故事中多次提到过的瓦尔德玛尔的宫堡。它现在独立在一个荒郊之上,已成了一个博物馆,天气好的时候,不时有人来参观。我一进去,就感到气氛阴森,颇有中世纪的味道。我不禁联想起安徒生在他晚年的一些童话故事中所描绘的那些没落的贵族及其周围的环境。我在这里流连了一个上午,最后在它地下室的餐馆里,吃了一餐中饭。
丹麦的海滩多,自然也有不少的“沙丘”。我们经常在安徒生童话中读到有关沙丘的描写。他有一篇故事就叫《沙丘上的人们》。150多年以前,丹麦是一个贫困落后的农业国家,但人们却不能单靠耕地生活,有不少人得到海上去谋生,因此沙丘也成了一个人们与大自然斗争的场所,所以有许多故事也得以它们为背景。因此,奥克生纳德也特别驱车和我到靠近尤特兰的繁诺岛上作了一次旅行。这里有广漠的海滩,滩上起伏着无数的沙丘。时进时退的浪涛日夜冲击着这些沙丘,留下许多贝壳和海草,也给人一种荒凉之感。安徒生在描写这种地方发生的事情的时候,调子总是非常阴沉。我在这里徘徊了半个下午,直到太阳孤零地沉到海里为止。我似乎理解当时安徒生在描写这些场所时的心境。这岛现在是个保护区,政府不准人随便在岛上建筑近代化的房屋。所以岛上遍地是荆棘和灌木。在他们之间偶尔出现几座茅草顶的木屋。我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宿了一夜,但海风打击窗子的声音使我怎样也不能入睡。我在幻想安徒生描写沙丘和大海时的心境,我也感到心里非常的不平静。
最后的一天,也就是我在安徒生故乡的第五天,我特地又在奥登塞镇独自作了一番漫步。在博物馆背后没有多远的一个小方场上有一个市集。每个星期这里有两次我们所谓的“庙会”。这天恰好是一个“庙会”。有许多农人带着他们的产品从乡下到这里来出售,也有许多人到此来赶集。本来,现在西欧大小城市都有全面供应生活用品的超级市场,这种市集早就应该走进历史。我不知道是否为了再现一点安徒生时代的特点,它才在这里得以保留,但它作为安徒生博物馆的一个背景,却与这里的整个布局和气氛很相称。我的幻想又飞到了安徒生的童年时代。在这个方场一个较僻静的角落,我在幻想中似乎看到了安徒生的父亲坐在一个小凳上,在为赶集的人补鞋。
在我向奥登塞告别以前,我觉得我还得再看一看流过这个小小古城的那条河,因为它与中国有特殊关系。它小得像一个溪流,平静得无声无息。但尽管很寒微,安徒生却说,穿过这条河底,再一直往下走,就可以到达中国。很明显,对这个远方的古老帝国——因为那时中国还是一个帝国——他的脑海里曾经幻想过许多奇异的,但是并不荒唐的东西。除了那美丽的故事《夜莺》,另一篇美丽的故事《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中的人物也来自中国。这些故事就是我们今天的中国人读起来,也并不觉得他们完全是抽象。安徒生大概不会想到,他的这些故事——不,他的全部故事——却为社会主义时代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所喜爱。我,作为一个中国人,过去也从没有想到,我能来到这条河边,在安徒生出生和成长的环境中漫步。这一点不禁使我自己也想起,我也几乎成了一个童话中的人物。
(选自《欧陆回望》,九洲图书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
编后小语:
真情是散文欣赏主体与客体之间维系的纽带,是作家与读者心心相印的重要条件。本文作为一篇游记散文,写得情真意切,洋洋洒洒,我们似乎跟随作者一起访问了奥登塞。
作为安徒生童话的翻译者,叶君健是怀着敬仰的心情去访问奥登塞的。奥登塞因为有了安徒生这位“光荣的儿子”和“荣誉市民”而在世界文学史上有很高的地位。而安徒生曾经对孩子们讲故事时提到的“穿过这条河(奥登塞河)的河底,一直向下面走,走到尽头就是中国”,却让作者为他还了一个心愿,化作了一个现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者无疑是一位承担着中丹文化交流的使者。
作者在尼尔斯·奥克生纳德的带领下去参观了博物馆及其周边的一些地方,包括餐馆、街道、小巷、文物店等,无论是博物馆里,还是其周边的一些地方,都深深地沾染着安徒生这位“创造美的诗人”的气息,让他领略到了淳朴的民风,让他为之感动和欣喜,也因此让他有“进入了安徒生的童年时代”和童话世界的感觉,自然而然地他产生了深深的敬仰。
当然,在感动、欣喜和敬仰之余,作者也毫不掩饰地表明心中暂时的遗憾以及热切的期望和自信。他希望并且等待着“也能出版一些由中国艺术家插图的精美的安徒生童话版本”!这是一个“安徒生迷”的真实心声。
当然,作者也注意叙述的变化方式。有时通过馆长的直接介绍,有时通过自己的视角,而贯穿其中的就是对安徒生的由衷敬仰这一条情感的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