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敏
这一棵矮小的棕榈树,
他是成年的都站在
这儿,我的门前吗?
我仿佛自一场闹宴上回来,
当黄昏的天光
照着它独个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绿光里。
我突然跌回世界,
它的心的顶深处,
在这儿,我觉得
它静静地围在我的四周
像一个下沉着的泥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淡夜里睁开,
看见一切在他们
最秘密的情形里;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来,
听见黄昏时一切
东西在申说着,
我是单独的对着世界。
我是寂寞的。
当白日将没于黑暗,
我坐在屋门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这时飞翔着那
在消灭着的笑声。
在远处有
河边的散步,
我看见了:
那啄着水的胸膛的燕子,
刚刚覆着河水的
早春的大树。
我想起海里有两块岩石,
有人说它们是不寂寞的;
同晒着太阳,
同激起白沫,
同守着海上的寂静,
但是对于我,它们
只不过是种在庭院里
不能行走的两棵大树,
纵使手臂搭着手臂,
头发缠着头发;
只不过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两个格子,
永远地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们是何等地
渴望着一个混合的生命,
假设这个肉体里有那个肉体,
这个灵魂内有那个灵魂。
世界上有哪一个梦
是有人伴着我们做的呢?
我们同爬上带雪的高山,
我们同行在缓缓的河上,
但是谁能把别人,
他的朋友,甚至爱人,
那用誓约和他锁在一起的人
装在他的身躯里,
伴着他同
听那生命吩咐给他一人的话,
看那生命显示给他一人的颜容,
感着他的心所感觉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乐呢?
在我的心里有许多
星光和影子,
这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
当我和我的爱人散步的时候,
我看见许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到了最早的春天的气息,
我看见一块飞来的雨云;
这一刻我听见黄莺的喜悦,
这一刻我听见报雨的斑鸠;
但是因为人们各自
生活着自己的生命,
它们永远使我想起
一块块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树,
一个不能参与的梦。
为什么我常常希望
贴在一棵大树上如一枝软藤?
为什么我常常觉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里?
我常常祈求道:
来吧,我们联合在一起,
不是去游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说你也看见吗
在我心里那要来到的一场大雨!
当寂寞挨近我,
世界无情而鲁莽地
直走入我的胸膛里,
我只有默默望着那丰满的柏树,
想道:他会开开他那浑圆的身体,
完满的世界,
让我走进去躲躲吗?
但是,有一天当我正感觉
“寂寞”它咬我的心像一条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个
最忠实的伴侣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转过他们的脸去,
整个人类都听不见我的招呼,
它却永远紧贴在我的心边,
它让我自一个安静的光线里
看见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让我有一双在空中的眼睛,
看见这个坐在屋里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当我是一个玩玩具的孩童,
当我是一个恋爱着的青年,
我永远是寂寞的;
我们同走了许多路
直到最后看见
“死”在黄昏的微光里
穿着他的长衣裳。
将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树木和岩石上取回来罢,
它们都是聋哑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疼痛里
求得“虔诚”的最后的安息,
我也将在“寂寞”的咬噬里
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
因为它,人们才无论
在冬季风雪的狂暴里,
在发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地挣扎着。
来吧,我的眼泪
和我的苦痛的心,
我欢喜知道他在那儿
撕裂,压挤我的心,
我把人类一切渺小,可笑,猥琐
的情绪都掷入它的无边里
然后看见:
生命原来是一条滚滚的河流。
一九四三年于昆明
(选自《九叶集》,江苏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
作者信息:
郑敏(1920—),福建闽侯人。当代著名诗人。其诗善于冷静地观察事物,以敏感的触须去探索事物可能含有的意蕴,受德国诗人里尔克的影响,静中见动,注重诗中的音乐形象与感受。诗集有《心象》、《寻觅集》、《早晨,我在雨里采花》等。
编后小语:
郑敏诗歌的特点之一就是善于从现实生活中挖掘精微的哲理,捕捉生命情感的隐秘的诗意。
长诗《寂寞》充分表达了郑敏的诗歌风格。“我想起友人自火的痛苦里/求得‘虔诚’的最后的安息/我也将在‘寂寞’的咬噬里/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这种寂寞的情感是与诗人对生命的思索紧密联系在一起。诗人洞察到现实中的寂寞无处不在,并且发现了寂寞对于生命的积极意义——寂寞是个人摆脱现实的桎梏而寻求生命真谛的呐喊;是诗人对僵化的社会体制所采取的一种抗争姿态;是殉道者享受的一种孤寂的幸福。
诗的前三节,用极具张力的笔墨为我们呈现了诗人焦灼的寂寞。
而在最后一节中,诗人的寂寞又如同“在我心里那要来到的一场大雨”。诗人将人类一切渺小,可笑,猥琐的情绪都掷入它的无边里。